第9章 圆月

次日十五,会是满月。

南黎人相信,满月夜是月神照看着的夜晚,一切精怪都不能出来作乱。

常定不是南黎人,他不信。

而且对于丞相真的要去赴那个“月升之会”,也百思不得其解。

南黎王找丞相要那片叶子的目的,难道不是单纯为了暗示郡守府有问题么?

至于后头的“月升”之约,难道不是单纯为了让整件事看起来不那么可疑么?

常定想不明白。

当然,常定再武将也知道这话不好当面向丞相本人问得。

又事涉机密,也不好向外人问得。

于是他找了一个绝对不会泄密的人选,他问了常安。

常安忙着吃隐六带来的糖葫芦,抽空回了他三句话。

第一句话:这么大人的问题,你不应该拿来问小孩子。

第二句话:单纯的是兄长你吧?

第三句话:先生和好看的南黎王,那不是很般配吗?

事实证明,小孩子常安的“不懂”那都是装不懂。武将常定的懵圈才是真懵圈。

所以,那南黎王是真对丞相有意?

其实,如果那南黎王不曾扯旗造反的话……

问题是他反了啊!

他反了那就是要打仗的啊!是要和丞相打仗的啊!

这打起来了要怎么办?!

常定想想都觉得心慌。

常安不得不暂时把注意力从手中的糖葫芦上移开,拍了拍兄长的胳臂,以示安抚:“你着什么急呀?这不还没打起来么?”

常定顿时觉得抓到了江中浮木:“也就是说,也有可能打不起来?”

这回,却是小孩儿常安皱起了小小的眉头:“这可不好说……不过能不打起来还是不打起来好些吧。”他颇有些惆怅地又咬了一口糖葫芦,却突然觉得这糖葫芦也没那么甜了。

常定的一天就在纠结中渡过。

但不管他心里怎么纠结,日头还是依旧从东边升起,又眼看着将从西边落下。

约定的月升之时将至。

常定不情不愿地,还是替丞相套上了马车。

常安不乐意却还是被留在了郡守府里。明处有府内的侍卫守着,暗处还有隐六在,常定还算放心。

马车快驶到飞云崖下的时候,有人当路拦车。

常定没有出声警戒,百里恭就知道应该不是劫道的了,他让常定掀起了车帘。

拦车的人见了他,单膝跪下,行了礼:“隐十三见过先生。”

隐曹七人中的最后一个也终于到了。

“你来得迟了些。”百里恭说,脸色不辨喜怒。

“限定的时间未到。”隐十三说。声音不急不缓,似乎只是普通的回话,并不急着为自己辩解。

“但你比他们都晚,说说你的原因?是追踪之术比不过他们?”

“不是。”

“那是什么?”

“时限未到。”隐十三再回。

百里恭似乎是气笑了,道:“那离我定下的最后时限,还差两个时辰呢。”

你怎么不赶那个时候再来?

隐十三头低了低,却还是回了:“因为先生今晚似乎有要约。”

因为先生今晚似乎有要约,那个时候多半没时间见他。言下之意。

“胆子挺大。”百里恭道。

心思也够活。

能弄清楚他的行程,手段也够。

百里恭只略一沉吟,道:“上车来。”

“是。”隐十三应了一声,上了马车。

百里恭抬眼一个示意,隐十三伸手放下了车帘。

便听百里恭道:“摘下你的面具。”

赶车的常定愣了愣。

隐曹细作不在人前露真面目,这是规矩。

以真面目示了人,无论什么原因,他在隐曹的日子就都结束了。

丞相这是,要派一个需要示真面目的任务?

需要示真面目的任务,隐曹内部将其戏称为“致事”任务。

也就是这个人在隐曹的最后一个任务。

这个任务回来之后,这个人会得到一大笔钱,和一个无人知晓的身份,然后从此在隐曹彻底消失。

当然,这也意味着这种任务会极其凶险。

这个人有很大可能就回不来。

“这是你的本来面目?”车里,百里恭问。

“是。”隐十三答。

“好,我交给你一个任务。”百里恭道,“我要你去盯一个人。”

他没有说出那个人是谁。

但隐十三显然得到了明确的指令。立时领命出了马车。

只是盯一个人,为什么会需要派出“致事”任务?

又是什么人,能让丞相这么谨慎?

白日里,常定已经将牂柯部郡的卷宗送到丞相面前了。难不成,那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部郡从事还真是个麻烦人物?

常定一边继续往前赶着车,一边在心里嘀咕。

但是话又说回来,丞相行事其实是素来谨慎的。

只这回到南黎微服私访冒险了些。

当然了——常定看了看眼前高耸的飞云崖,他们已经到了山脚下了——还有这个与南黎王的“月升之会”。

“你留在这里。”

马车依旧停在了山脚下,常定跟着丞相快走到了崖顶,丞相却下了令。

南黎人相信满月夜有月神照看,一切精怪都不能出来作乱。但常定是不信的。

何况,除了精怪还有比精怪更可怕的人呢!

再何况,丞相要单独去见的还是敌军首领。

常定想抗令。

但百里丞相用这样的语气下令的时候,整个成夏朝就没有一个人能抗令。

夕阳渐落,斜晖满山。

今日晴好,月色想必会很不错。

相约“月升之会”的情人们大约会有一个很浪漫的夜晚。

也许南黎人的月神真的会特别照看他们的月升之会也说不定?

等等!丞相来赴的可也是一个月升之会!

那丞相跟南黎王会……

武将常定在夕阳斜晖的照射下,通红着脸,不敢再想下去。

他或许还是不跟上去的好。

武将常定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黄昏是一天中最美的时辰之一,然而却也很短暂。

美丽的东西大多数都很短暂。

所以才更加让人留恋。

百里丞相此刻想到这个,倒不是他忽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而是夕阳已经落下,月亮眼看就要升起,而那人说了:“过时不候。”

那可是说扯旗造反就扯旗造反的人。

他既说了过时不候,有可能就真的过时不候。

南黎王那性子,也真的是很……

“扎手。”

百里恭轻叹一声,给人下了个并不太好的评断。

脚步却是加快了些。

崖上不知哪里生着橙花和栀子,在黄昏的熏风里飘散着清香。

夹杂着清香的风中传来了歌声。

那歌声与那人说话的声音却有些不同。他说成夏官话时声音如泉行石上,但此刻用着南黎话的歌声,却如同泉水酿成了酒,清而冽。

百里恭不会南黎话,但于音律一道上尚算精通。

那是一首相当空灵又略带苍凉的曲子。

没有一丝缠绵之意。

应当不是“月升之会”的标准曲目。估摸着也没有哪对儿情人赴“月升之会”会唱这样的曲子。

但并不妨碍它好听。百里恭静静地立在他身后,听他唱完,直到余音都尽数飘散于黄昏的林间,才开口,问:

“你唱的是什么?”

“一首曲子。”旃焕答。

这似曾相识的过于敷衍的回答……

果然扎手。

百里恭心底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摊开了手掌:“你要的叶子。”

旃焕却看都不看那片叶子。

“你不怀疑我了?”他只是问。

“我知道小世子的事情了。昨日我不该怀疑你。是我的错。”百里恭态度良好。

年轻的南黎王却只微微垂下眉眼,“不,那样的情况下,你怀疑我是应当的,并没有什么错。”他说。

很通情达理的话,只是语音却有些止不住的低落。

他今日精神不大好的样子。明明是个火焰般的人物,就该永远光芒明亮才对。

百里恭忽然说:“我看到那树上刻的字了。”

旃焕讶然抬眼看他,然后这才终于看向他掌中的那片树叶:“你自己爬上去摘的?”

“我自己爬上去摘的。”百里恭说。

他抛弃了他一朝宰臣威严持重的形象,半夜三更,狼狈地,爬了一棵树。

旃焕唇角微微翘起,脸上才总算有了些笑意。

“先生爬树的样子,我竟然没看着,真可惜。”眼底也有了一点恶作剧的笑意闪动。

嗯,比刚才好多了。

于是百里丞相也不计较被敌军嘲笑了。

他将手掌递近了些。

旃焕这才将那片叶子拿了过去。

“那树上刻的是你的名字。”百里恭语气肯定,“很多年前刻下的。”

时日过去,树木生长,字迹会随着树干的纹理被拉扯变形。

但那个“焕”字还是很容易辨认出来的。

甚至,不知为什么,百里恭觉得,那字迹都有一种熟悉感。

看那树纹生长变形的程度,估摸着那字迹刻下的时间得有……

“十年?”百里恭问。

若是十年前,旃焕才十来岁,和常安差不多大的年纪。小孩子的字笔锋稚嫩,可能总有些相似之处。

当然,更重要的一个疑问是:

“为什么十年前,你的名字会刻在牂柯郡府的那棵树上?”

旃焕没有回答百里恭的问题。

南黎王看着手中的那片树叶,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然后,他抬头看着百里恭,问起了另一件事:“你问过我是怎么认出你的?”

百里恭点头。他确实问过。但南黎王没有给他真正的答案。

而在现下这个奇怪的时机,南黎王是因为想要转换话题,所以决定给他真正的答案了?

但说扯旗造反就扯旗造反的南黎王旃焕,却似乎还是犹豫了犹豫,才终于说:“我能闻到你身上的味道。”

味道?

百里恭难得地没听明白,他有定时沐浴,他也从来不用薰香,他哪来的什么味道能让人大老远就闻……

百里恭脸色一变。

运筹帷幄的百里丞相,已经有很多年,不曾如此色变过。

因为再明显没有,南黎王旃焕说的不是什么熏香,也不是什么别的味道,而是……

他的信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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