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十月二十六

尹姝低头走过营地。

快速缩进后厨,与其他奴儿们一起,为士兵们备饭。

饭后还需洗衣喂马,打扫军营,至日落后才能从管事那儿领一个馍馍或是一个番薯。

奴儿们在军中是没有地位的。

罪大恶极之人才会送来军中为奴,虽来者多是妇女,但也一定贱恶至极。

这是士兵们的共识。

于是对待她们便像是奴婢或是姬女,她们不过是一件东西,死就死了,与猫犬无异。

谁人都能摧残。

尹姝吃着手中的番薯,心间突有所感,她抬起眼望向从眼前走过的女子。

那女子也心有灵犀般看向她。

这位叫柳儿,与尹姝同住一间牢房。

尹姝知晓她,是因为骨肉土有了反应。

柳儿也是西坡族人。

两人默不作声,柳儿继续走她的路,尹姝继续吃手中的番薯。

没人知道她们的关系,除了她们自己。

胡婶婶走过来,坐到了尹姝的边上,尹姝面色柔和下来一些,对胡婶婶笑。

婶婶也与她同住一间牢房,尹姝被送来那日,也是胡婶婶救下了她。

胡婶婶看尹姝,一边将手中的馍馍撕下一半递给尹姝,“婶婶年纪大了,没那么容易饿,尹姑娘还年轻,多吃些。”

尹姝想要拒绝,那半边馍馍却已经硬塞到了她的手里。

胡婶婶站起来,露出得意的笑容,转身离去。

尹姝看着胡婶婶的背影,突然感到悲伤。她哽咽了一瞬便低下头来,继续吃手中的番薯。

忽然号角声响,军队即将起行。尹姝被吓得站起,囫囵吞下手中的食物,便忙着去找奴儿的集合处。

边域,战事不断。

这几月下来,尹姝随同北**行军百里,其间双方交锋数次,有退有进。

战争却不似尹姝所想,为家国,为忠义。

北**行事暴虐,所到之处,生还者少之又少。无论平民还是军士,一律格杀勿论。

烧杀抢夺更是常态。

奴儿们有时要充当前锋,前去探路。

于是飞箭呼啸中,探路的奴儿们便多数做了亡魂。

尹姝躲过一劫,却也只算苟活。刀剑无眼,下一次丧命的便可能是自己。

有太多尚存一息的奴儿倒在战场上,尹姝见得想救,大喊大叫,换来的却只是无数士兵的冷眼。

炮车碾压过奴儿的身体,血流渗入车轮,变成前行的拖轨。

这是尹姝眼中的战争。

听闻天子此次执意征伐,是为南边沃土。

北国开战,百姓民不聊生。南国无奈迎战,边疆生灵涂炭。

战马踢踏,将士杀喊声阵阵。

尹姝又一次踏着奴儿姐妹们的尸血从前线回到营地。

她的眼睛被血糊得睁不开,嘴里全是血腥。

一串眼泪滑下来。

尹姝什么话也讲不出。

管事的鞭子抽在尹姝的后背上,催促着她迈步继续往前走。

尹姝因体力不支倒下去,脸贴到了地上的沙石。

于是更多的鞭痕便落下来。

尹姝眼前见得的天是黑的,地是黑的。

仿佛永远没有明日。

尹姝期待着死去。

·

又一刀劈开房门。

影姝收刀入鞘。

这个村落已经被北**洗劫一空,所见之处,不是火焰便是残骸。

影姝执行着命令,做最后的巡查。

从戎后在同一军营中相遇的冯满站在影姝身后,他的眼中浸满悲哀,冯满往屋室中看,目光扫过平常人家的居室,交杂了痛苦和麻木的面色似乎比起在镇市中时更加苍老。

盔甲之下,只剩半边灵魂在喘息。

影姝转身,欲往下一处走去,冯满跟在他身后,两个人像是两具行尸走肉,游走于战争后的残缺中。

行走于村落中常能见被砍死村民的尸体。

火光之后,血也凝固了,剩下空气里的腥臭。

影姝不喜这样的场景,于是心也随之越发低沉。

冯满在他身后亦没出声。

影姝见过这个男人跪在死去幼童的身边大哭。

他和营地其他人不同。

其余人想着胜利,想着厮杀,想着立功。

而冯满总是愁容满面地望着血流成河中的一片,默默叹息,默默流泪。

冯满凝神,又为这被踩踏的废墟感怀。

战争的硝烟早已将他的内心击碎。

不是恐惧,是手刃平民时的不忍和行军的不义。

冯满辞官从戎,义不容辞地想为国效力。

可是在战场上待得越久,他便越是惶恐。

北**压境时,逼得南国边城断粮断水,饿死数千人。

后遇突袭,北**战败,国内便广招兵马输送前线,以士兵身躯止损。

北**胜时,大军欢呼,闯入城镇村落,烧杀抢夺,无恶不作。

北**不正不义,令人不齿。冯满从满心的壮志凌云到被磨得心灰意冷不过三月。

这场由圣上亲拟的战事恐怕是个错误。

死了太多不该死的人。

做了太多丧尽天良的事。

这是一场屠杀。

天子为利踏出铁骑,南国为疆域边民而战。

冯满生出疑虑,愤怒,绝望。

他不知自己该如何做才好。

一声啼哭将他拉回了现实。

前方,影姝剑指着一处堆放杂物的角落,啼哭声正是由此处传出。

冯满急忙上前,握住影姝举剑的手,示意他莫要突然出手,转而自己缓步走上前去,拔出剑,用剑拨开了灰石袋的一角。

一个男孩的身影现出来,脏污的脸上挂着眼泪,他捂紧了自己的嘴,拼命不让声音散出。

男孩浑身颤抖着,缩在角落里,看到冯满和他手中的剑,眼中的惊惧便被映得更深了。

冯满看到他,随即便收起了手中的剑,他试图蹲下,小声喊他,却将男孩吓得更往墙角缩。

冯满无奈站起,想引男孩出来。

战乱之下,此地不可久留。

冯满退开了些,他望向影姝,示意影姝也退后。

不承想那男孩眼见两人距离拉远,便哭喊着站起来快跑出了门去。

冯满急得想要去追,但为时已晚。

他的声音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发出,只听得一声箭矢出弦的铮铮声,男孩的哭声便止住了。

再赶到门外,冯满痛得难以呼吸。

那个刚刚还鲜活的生命已然倒地。

箭矢刺进了男孩的脑袋,一命呜呼。

冯满背过了身,不愿再看。街道远处射箭的士兵放下弓,也转而向另一边巡去。

影姝吸气,继续往前。

浑浑噩噩度日,每日如此,战场难熬。

·

“将军有令,今日之内必须拿下西怀!诸位将士可有信心?”刘卫副将立于石台上,举剑高呼道。

“有!”麾下众将士肃穆列阵,高喊回应。

“今日西怀若胜,本将启坛摆酒,必将好生犒劳诸位!”刘卫上了马,利刃剑指远处的城邦:“杀!”

“杀!”

战马先行,炮车随后,大军冲向城池,巨石投掷到西怀城墙上,炸出一声巨响。

影姝混于一小队中,随同小队前进。

战旗翻涌,身后鼓声浑厚。

北**士气高涨,兵临城下。

云梯往上,前部士兵意欲翻上城墙,火箭万千,从西怀城中射出,宛若天穹坠落。

有那么一瞬,影姝想被火箭射中,浑身化为烈焰,身死沙场。

他的眸中映照出火光,枯灭太久的眼中因此有了光亮。

举剑往前,影姝在这时又想到尹姝。

他已经知晓共感消散,也为此自责久久无法释怀。

若是再早一刻发现,是否小姝就不用受如此罪罚?

他常常如此自问。

火箭击中身侧,士兵传来惨叫,倒下,很快便又有后人跟上。

影姝沉闷的往前,他举起剑,面上久违的现出疲惫。

失去小姝,已让他心死。

如此往复已过一月,寻小姝无果,再见得战场尸横遍野,影姝已不抱希望。

那一日,囚车游行的那一日,他该随小姝走的。

就算无法救下她,也至少不会与她走散。

城门前的巨木撞开了门,士兵涌进城中,拼死相搏。又是一片血洒。

影姝有想过就此死去。

却又悲悯的无法确信小姝是否身葬于此。

冯满告诉他,奴儿死去,会被抛尸。

叫野狗豺狼叼去也不奇怪。

这一路来,从镇市到西怀,已过两百里。

他到底该去何处寻小姝的尸首。

影姝横剑,挡住敌士劈头砍下的剑。

刀刃相交间,再用力摩擦划出,双方各自退后半步。

转而又举剑往前刺,直击要害而去。

影姝先手击中对方的胳膊,刀刃开了一道裂口,他转而以剑柄打中对方的脖颈,让其摔倒在地。

影姝未理会敌士捂住伤口的发出的声音,亦没追击,他看了对方一眼,便径直往前走去。

周围都是厮杀,惨叫,血和刀光剑影。

影姝一时有些迷茫,他不知自己该往哪处去。

突然耳边听闻一声女子的哭喊。

影姝转过身,在战场旁侧的一条巷道中见到了几名女子。

其中一位手臂被炸得血肉模糊,哭喊正是来源于她。

身旁的人搀扶着她,奋力地将她拖向更深处,唯恐被战场波及。

影姝的眼睛扫过,便欲转身重入战场。他麻木了,死伤太多,影姝的眼中早已看不到旁人。

却不知是何牵引,迫使他继续看,继续瞧向那边。

当目光从面露痛苦者旁扫过时,他看得一个搀扶着伤者的背影。

未见得她的面容,却觉得熟悉,她的动作很像一人。

箭雨的呼啸声又从上空卷过,那人惊恐地回过身体,往外看,她面上的惊惧被影姝看在眼里,影姝看清了她。

火焰同厮杀仿佛一瞬噤声。

几乎是下意识地,影姝跑起来。他丢了剑,竭尽全力往巷中跑去。

呼吸变缓了,又升起后怕,恐惧追逐着影姝跑得更快。

他想要确认,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尹姝拖着柳儿的手顿了顿,眼前,一个士兵飞快地往这边跑过来。

她慌了神,更用力地将柳儿往巷道中拖。

下一刻耳边又传来柳儿撕心裂肺的声音。

尹姝顾不得再去想其他,与胡婶婶一起,搀扶着柳儿,只想尽快躲到阴暗中。

脚步声近了,这次连胡婶婶也发现了他。

她惊讶得想要喊叫,想要求饶,下意识觉得是被士兵发现她们逃亡,想要治罪于她们。

没想到那士兵先停了下来,面甲被扔下,胡婶婶发现面前的男人在哭。

他解开了自己的铠甲,声音颤抖地往前轻声喊:“小姝……”

身边的姑娘愣了神,随即很快转过身,眼睛在看到男人时瞬间睁大,涌出泪水。

胡婶婶深呼出气,放下心来。她从地上跪着站起,转而从后抱住了柳儿的腰,想要自己一个人把她往后拖。

尹姝回神,忙又将柳儿的手搭上自己的肩,然后往里去。

男人走过来,默默抬起柳儿的双腿,帮着两名女子将伤者送入巷道。

两人再无声,有了影姝的帮助,柳儿很快被抬到了巷道深处。

胡婶婶为柳儿简单包扎了手臂上的伤口,听着外面的轰鸣,闭眼想着战事快些结束。

尹姝终于能看向影姝了。

她站起来,飞奔着投入影姝的怀中,紧紧地拥抱住男人。

影姝亦紧紧抱住她。

战火仍在不远处蔓延,恐惧、痛苦与绝望却似乎都融化在体温中,变得朦胧。

尹姝久日紧绷的心弦落下了一寸,生出对活下去的希冀。

但转而她又想质问影姝:为何他会在这里?

战场残酷,他不应该在这里。

尹姝从影姝怀中脱身,抬头望向他,可是在看清他的眼睛时,却再也无法问出一句。

影姝的眼睛里有她,有了光。有粼粼的泪水。

他低头看着尹姝,还想抱她。颤抖的双肩却如他眼中的泪水,害怕眼前是一场空,不敢落到实处。

影姝哽咽又断断续续道:“你不可再抛下我第二次。”

“可是……”尹姝看着男人,颤着声音。

“我是你的偶!”影姝打断她,他将额头低下抵住尹姝。他压着声调,说得极克制。隐忍太久的悲就这样宣泄出来,他俯身再次抱住她,闷声在尹姝的耳旁道:“你生,我生,你死,我死,往后我再不可能与你分别。”

尹姝哭了。她抱住影姝的脖子。

想说的很多话便都漫在了哭声里。

假成婚的心意好像经由这一程落了实处。

她再不能骗自己,影姝对她而言就是心上无法分割的一块。

历经种种后再见他,便知他多珍贵。

尹姝爱影姝。

她再无法回拒自己的心声。

影姝的头靠在了她的肩上。

累了太久的人终于愿意放空一切闭上眼。

也是在这时,影姝才回想起自己的愚钝。他是尹姝的人偶。如若尹姝真的死去,他又怎会留存世间呢?

他拢抱住尹姝,轻声一遍遍念:

“还好,还好……”

·

不知她们抱了多久,柳儿的声音响起来:

“尹姝,你们逃吧。”

“逃出去,离开战场,你们不能留在这里。”

尹姝从影姝的怀抱中分离,看向虚弱的柳儿,她一瞬变得坚定,对柳儿和胡婶婶道:“我们大家一起走!”

胡婶婶看着尹姝露出了笑,她坐下来,扶住一边的柳儿,“姑娘,我们没地方去了,也不想走了。”

“倒是你,你还有他,你有挂念,你不要留在这儿。”

柳儿靠在胡婶婶怀里也笑着看她们:“是呀,尹姝,你不能像我。西坡一族不能绝断,走吧。”

她最后一句用西坡语讲出,只为给尹姝听。

巷道外传来更激烈的厮杀声。

尹姝止不住地流泪。

她摇头,不愿离开。

“尹姑娘,带着我们的念想,好好活下去。”胡婶婶最后对尹姝这样说。

巷道里有一间破屋,门开了,里面的窗能通向外处,只要能出了西怀城,便有生路。

胡婶婶抱住了身边的柳儿,她看向尹姝身边的影姝,对他说道:“快走吧。别想着我们,这是我们的选择。”

“再拖就来不及了!”柳儿出声喊道。

终于,影姝动了,他牵起尹姝,往破屋的门中走去。

尹姝哭得无法看路,他便横抱起她,从窗中跳了出去。

所以奴儿又犯了什么错呢?

胡婶婶因小儿病重,于市场偷了一两猪肉,就被严惩为奴。

儿子饿死了,家中便再无他人。

……

柳儿因西坡身份父母丈夫皆被屠杀,独留她一个女人被罚作奴。

她们于世间再无挂念,也无路可走。

还不如死于战火,无名无姓,就此而终。

——

巷道路口,几名士兵欲往其中行去。

冯满却将他们拦下了。

他转而拔出了剑。

几名士兵面色发青,变得狰狞。

见冯满叛变,也不再犹豫,纷纷举剑,要将他杀头泄愤。

冯满无言,只是尽可能让身体挡住巷道的路口。

他目睹影姝弃甲,颇觉欣慰。

他要挡住,为影姝争取更多逃走的机会。

既然无法将刀剑举向无辜者,那就做北**刀下的亡魂罢。

他是个懦夫,在镇市中是,在战场上亦是。

这一次,冯满在刀光下竟然露出了笑意。

血洒出来,火箭再次袭来,城中的暴乱静止了。

冯满再没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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