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在南方,中部城市,经济不算特别发达,也不算特别落后,不管哪个方面都很不突出,常常会被人遗忘。
以前爸爸看新闻频道的时候总会说:“雍城雍城,我看改成‘庸城’蛮好,平庸嘛。”
平庸,好像用平庸来形容这座城市再恰当不过。
严暖坐在出租后座,望着窗外。
此刻城郊灯火稀疏,没什么特色的高层建筑像长方体模型立在那儿,连一座标志性建筑都找不出,夜色很平淡,像一杯无味的白开。
可这杯无味的白开,就是她最熟悉、最真切的渴望,就连平庸里,也会渗出想念的味道。
她直奔警局。
常安如今已是雍城临安区公安分局的副局长,见到她来,给她倒了杯水。
一别数年,常安除了成熟一些之外,和从前无甚差别,只是严暖,已经从十来岁带着稚气的小姑娘蜕变成如今光彩夺目的大明星了。
他们寒暄半晌才切入了正题。
“我妹妹……被卖到哪儿去了?”她的声音很轻,眸光里的紧张微不可察。
常安顿了顿,才斟酌着告诉她可以说的部分。
被抓的人贩子出手很小心,别人两三年就能拐十几个,他这二十来年才拐了十几个。
他自己就是雍城本地人,有家室,出事的时候家里人都很震惊,完全想不到他竟然做了这么多年的人贩子,行事不可谓不谨慎。
如果人没错,严暖的妹妹严小书是他拐走的第二个孩子。
严小书长得水灵,他往上头转了手,价格算是女孩子里卖得比较高的,那一批孩子后来都被送到了西南三省,至于那边接手的,就不知道是谁了。
这一次连根拔起整个庞大的拐卖团伙,西南边的自然也被端了窝,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当初接手的人后来还有没有继续拐卖,是不是还在这个团伙,现在还活没活着,都不知道。
线索到这里开始变得渺茫微弱。
严暖垂着眼,沉默了好一会,空气也变得有些沉闷。
今夜圆月被浓雾遮了大半。
告别常安,走出警局,严暖看着没有星子的灰黑天空,一时间有些茫然无所适从。
雍城五月的夜总是带着熟悉的潮热,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随同似有若无的青草味道一同涌入鼻腔。
严暖用手机打了辆车,先是报了个地址,待司机开出一小段,她改口:“还是去欣欣儿童福利院吧。”
家早就已经拆迁,现已成为很多长方体建筑当中的一个,再看,也不是原来的家了。
福利院倒还在,只是现在已经十点多了,灯已熄灭。
前两年她往这边捐款才知道,院长因为心脏病突发已经去世,福利院还是那个福利院,只是老旧了些。
街也还是那条街,单行道,两旁香樟郁郁葱葱,路灯半亮不亮,光线昏黄,现如今路边停了共享单车,一排黄绿,带着些许不符合老旧街区的新潮。
她沿着那条路来来回回走了一遍,然后走进一家小超市。
雍城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时兴便利店,都是一家家印着方方正正字体,有着俗气名字的小超市,没什么装修可言,方寸之地立上两三排生了铁锈的货架,东西倒摆得满满当当。
她没往里走,就停在离门最近的收银处,指了指玻璃柜台里的一处:“一包白沙。”
守店的中年女人眼睛片刻不离柜台上的小电视,手很熟练地往某处伸,拿出一包烟:“五块。”
听声音严暖就知道,电视里面正在第N轮播放之前她和季天泽拍的《风已穿堂过》。
严暖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过去:“再拿个打火机。”
女人自竖立的塑料打火机架上扯了一个给她:“一起七块。”
看了眼递过来的百元钞票,女人也不抬头,就扔下一句:“找不开。”
“能手机付款吗?”
女人皱了皱眉,还是在看剧,冷淡地回了声“不能”,显然并不在意这七块钱的生意。
严暖正想着不然再买点什么凑个整数,身旁就有人递出一张二十块的人民币,顺便将手中的速溶咖啡也放上台面。
那是一个高大清瘦的男生。
女人扫了一眼:“八块。”
男生开口:“她的,一起付。”
刚好十五,女人找了张皱皱巴巴的五块钱给男生。
严暖有些意外。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小超市,严暖喊住他:“那个……谢谢,我转账给你。”
男生脚步微顿。
严暖走上前,摆弄着手机,打算扫码,头顶传来男生的拒绝:“不用。”
她下意识抬头,正好看到那张有些惊艳,又略微有些熟悉的面容,浅淡的芝士海盐味道让她很快回想起那日的首映观影。
竟然是他。
男生边走边拧开手中的咖啡,微扬起头,喝咖啡的时候喉结上下滚动,就连角度都和那日一模一样。
严暖看了会,低头拆烟,拇指抵住一根向上滑,问:“抽烟吗?”
是很便宜的白沙,会有些燥。
男生默不作声地接过,衔在嘴里。
不知道刚喝过咖啡再衔根烟是什么滋味。
严暖边想边借给他火,猩红火光明明灭灭。
她给自己也点了一根。
两人就静默地站在路边香樟树下,漫起的烟雾让对面那一排樟树都变得朦胧。
等抽完一根烟,严暖不知道在想什么,将立领冲锋衣往下拉了些,又将头上的棒球帽摘了。
巴掌大的脸蛋终于露了出来,在夜色与黑色冲锋衣的衬托下,肤色更显得白皙通透。
严暖:“我们见过,在前段时间的电影首映礼上。”
男生瞥了她一眼,似乎并不惊讶,寡淡地嗯了声。
“你认识我。”
“认识,严暖。”
不知为何,严暖竟没有因这跨越数百公里在另一座城市的偶遇升起强烈的防备心,而是因这莫名其妙的存在感心情好了几分。
两人没再说话,烟抽完一根,也不再抽。
男生喝完剩下的咖啡,将空瓶扔进垃圾桶里:“我走了。”
声音凉凉的,像浸润冰水的枯草,冷淡又喑哑。
“我也要走。”
叫车软件显示周围无出租,夜里她也不敢叫快车,只能逆行走出这长长的单行道。
她加快脚步跟上了男生,想搭话:“你为什么会——”
话未说完,转而成了惊讶的低呼。
男生拉着她的手腕往怀里带,耳边这才听到逆行摩托车呼啦而过的机动声,还带起一阵凉风。
海盐与烟草味道在鼻尖打转,严暖愣了很久。
直到男生的手卸了力道,手腕才有一股被拉扯的微疼,还带些男生掌心的冷意。
“不要命了?”他的声音不高不低。
谁叫摩托车……逆行的。
这话在喉咙里打转,最后也没说出来。
谁叫眼前这个人,短短一个小时之内,就帮了自己两次。
严暖没抬眼,就直直地看着男生黑色T恤上印的一句细小英文。
两人站姿亲密,保持了一段时间后,男生才不动声色地拉开一些距离,想要继续往前走,严暖跟着向前挪了一步:“刚才谢谢你,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顿步:“程朔川。”
程-朔-川。
哪个Cheng,哪个Shuo,哪个Chuan?
严暖没再追问,只记下这三个音节。
两人一路走到单行道的尽头,街区不少店都开了门,一片光亮,热闹了不少。
她停下脚步。
晚风微凉,略过耳侧碎发,有些痒。她抱起胳膊轻轻摩挲,垂着眼跟他道别,“那……程朔川,再见。”
莫名就相信,总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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