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微亮,宫人已经将宫中各处的积雪清扫完毕。
二皇子祈琮的马车悄然进宫,径自来到德妃宫内。
一袭墨狐裘裹身的德妃,斜斜靠在贵妃榻上,手里抱着暖炉,盯着面前的炉火出神。
祈琮见她眼底下一圈乌黑,便知定是一晚上都没休息好。他轻咳一声,吩咐红榴:“去将早膳拿来,再给母妃熬点红枣桂圆汤补补气。”
红榴答应着退下。
“母妃这么着急叫我来,所为何事?”祈琮随意坐下,开口问道。
德妃揉了揉太阳穴,“在珺儿身边护卫的亲卫军,昨日被越国一个医官诓出宫去遇险。现在人还在钟家医馆救治。”
祈琮淡淡点头,“是钟太医新认下的侄女。从前不过是个舞女,进宫不成被挪去了特院。”
“就是此人。”德妃将手中暖炉重重的往桌子上一放,“要紧的是,昨日章宁疯了似地去寻她,又亲自将她抱回医馆。众目睽睽之下,竟是没点忌讳。”
祈琮微微皱起眉头,“母妃所顾虑的,我也曾思虑过。章宁待她是有些不一般。不过她毕竟身份低微,哪能跟意兰相比。即便章宁有意,以后无非纳个小妾也就罢了。”
德妃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哪有你说得那般简单。如今她既成了钟家的人,那背后还有永诚侯撑腰,哪里还愿意做小妾。也是这段时间忙着珺儿的婚事,让章宁和意兰见得少了。我得想想办法,你也是。”
说话间,红榴轻叩门。德妃让她进来把早膳一一布好,又让她出去。
“母妃,其实章宁与小珺一向交好,要拉拢他可从小珺入手。母妃大可以把意兰嫁给其他权势之家,照样也是拉拢。”祈琮夹起一只水晶玲珑包,轻轻放到德妃瓷碗里。
“不行!”德妃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碗碟作响。
祈琮面露疑色,“母妃?”
“意兰必须嫁给章宁。他必须娶叶家的人!”德妃满脸的坚决,眼神疾厉,“他们见面之事,我来安排。叫你来是要你做另一件事。”
“何事?”
德妃靠近他,低声道,“你不是安插了一个丫头在那女子身边吗?那女子还躺在医馆,你让她去做点手脚。”
“不可!”祈琮一下子站起来,“她现在是钟家的人,若要杀她太过明显。何况,上次父皇已经警告过我。咱们何苦因此白白惹一身骚?”
德妃冷冷笑道,“你当母妃有这么蠢吗?你将那丫头叫来便是,如何行事我自有分寸。又不是只有杀她一个法子。”
祈琮犹豫不决,“既然母妃已有主意,儿子也不便多说。”
*
等到天空放晴,积雪略略融化时,阿璃终于醒过来了。
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环境。还未等她反映过来这是何处,便听见耳畔传来低低的惊喜之声,“阿璃,你醒了?”
她艰难转过头一看,立即看到一张满是憔悴的脸。原本应该好好束在头顶的发髻,散落不少发丝垂下。嘴唇干裂苍白,唇上一圈青茬。一双眼里布满了血丝,正定定地看着她。
“章宁,我……”阿璃挣扎着想坐起来。
章宁按住她的双肩,让她躺好,“钟太医说了,你还需静养。好好躺着。”
小涟听到动静,立即醒了,跑过来一看,惊喜地跑出去,“姐姐醒了,醒了!”
当下,好几个人奔赴屋里。
“果真醒了。”“上天垂怜。”“解药有效。”……
阿璃朝他们看过去,是秋迟、白术等人。还有两位男子她并不认识。
“这是我爹,这是越国的左太医。”秋迟耐心介绍。
阿璃张张嘴,想开口叫人,却使不出力气,只能用蚊子般轻微的声音轻轻喊。
“别说话,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钟太医上前,章宁立即让开。钟太医拿起阿璃的手号脉,“脉象平稳,看来危险已经过了。”
闻言众人皆是欣喜。
钟太医看向左太医,语气十分欣喜,“幸好左先生及时将解药送到。否则哪能这么快就见奇效。”
左太医笑呵呵捋胡子,“我也没想到,钟先生研制的清云丹如此厉害。与我那药相结合,恐怕世间奇毒都能解了。”
什么毒都能解。阿璃将这话听进耳朵,艰难抬起头望向章宁,与他视线相对。章宁明白了她的意思,轻轻摇了摇头。
阿璃却着急了,伸出手抓住了钟太医衣袖,嘴唇蠕动想说话,奈何声音太小,没人能听清。
“好了,侄女儿。你刚醒了,还需好好休息。喝点水好好睡上一觉,有什么醒了再说。我们都在医馆呢。”钟太医满脸慈爱看着她。
听到他说他们都在医馆,阿璃才放下心来,放开了他的衣袖。秋迟亲自端来一杯温水,用芦苇做的吸管缓缓喂阿璃喝下去。
房内众人慢慢散去,章宁又守在阿璃床前。
秋迟见状,低声劝道,“你守了一夜,眼睛都没眨一下。如今阿璃已经脱离危险了,你也该放下心吧。去吃点东西,在隔壁房间睡一会儿,有事自然会叫你。”
章宁却摇摇头,“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见他一脸的固执,秋迟无奈摇头,出去吩咐丫鬟为章宁端来饭菜,又找了一张榻椅,垫上棉被,让他在房间内躺得舒适点。
阿璃又沉沉睡去。这一觉睡得十分踏实安心,一直睡到了半夜里。
她睁眼醒来,感觉浑身恢复了一点力气。环视房内,看见桌子上烛火低照,寂静无声。
阿璃心中一跳,仿佛回到了小院那个她刚醒来的夜晚,也是这样的安静。那次也是中了毒,命悬一线。又是这样的不真实感,她脑中发懵,越发不知自己是不是在梦境之中。这大半年的时光,或许都是黄粱一梦。
她听见一丝呼吸声,转头一看,瞧见桌子旁有一张椅子,章宁睡得正熟。
阿璃定定地看着他熟睡的样子。心里莫名涌过一阵暖流,这不是梦,他是真实的。
睡梦中的章宁仿佛并不安稳,他眉头紧皱,额上有细密的汗水。阿璃猜他或许是做噩梦了。
果然,章宁眉头皱得越来越紧,蓦地睁开眼睛,大口喘气。他抬头看向阿璃的方向,见她正看着自己。才终于放下心来,立即从榻椅上下来,快步来到床前。
“可觉得好些了?”
阿璃见他关切的神色,轻轻点了点头。她看着他额头的汗水,开口轻声问道:“你,做噩梦了?”
章宁擦去额头的汗水,“我梦见你掉入水里,我想救却动不了身。”
阿璃嘴角上扬,柔声道:“可你救了我了,我好好地在这里。”
章宁长长松了一口气,声音开始颤抖,“我好怕,若我没找到你,怎么办?”
阿璃赶紧安慰他,“你别怕。有线索了。”
“线索?”章宁大为疑惑。
“嗯,”阿璃点点头,“你知道那日我为何会跟着那人出宫吗?我在他身上闻到了香味,是我那把匕首里的味道,就是那日你被引得发作的香味。”
她越说越激动,“我跟着他出宫,想问个清楚。谁知他竟要将我埋了,我跟他打起来,他用毒针刺伤了我。对了,那人你们抓住了没有?你可得好好审问,逼他吐露。”
章宁静静地看着她,轻声道:“他死了。身上没有任何东西。”
“死了?”阿璃难以置信,“他怎么能死?那岂不是又找不到线索了?”她大口喘气,不甘心抓住章宁衣袖,“他既是越国人,那你们去找同他一起来的人,肯定能找出什么。”
章宁内心已经轰然倒塌,那些刻意被他掩藏的真实终于愈发显露出来。原来她是为了他,所以不顾危险也奋然前往。
他伸手轻轻握住阿璃那只拉着他袖子的手。她的手温热柔软,小小一只,指节瘦削,像她的人一样,太瘦了,令他心生怜惜。
但那仅仅是怜惜吗?章宁在心里叹了口气,秋迟问他的话,答案已然分明。
“以后不许这样,不许以身犯险。”章宁柔柔地看着她。
“可是,那是线索啊。我说过要帮你找线索的。”阿璃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看向他的眼里尽是焦急。
“线索还有很多方法。咱们不是要去越国了吗,那里一定有答案。但无论如何,我不许你再陷入危险。不许。”章宁握紧了掌心里的小手。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谁也没有说话。
阿璃最终垂了垂眼,“还是不行。说不定你什么时候身体里的毒就发作了,很难受对不对?”
章宁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阿璃忽然眼前一亮,“我想到了,今日那位太医不是说他和钟先生研制的药可解世间好多奇毒吗?那你试一试,看看能不能解你身上的毒?”
“又或者,咱们问问那位太医,他从越国来,定然会知道什么。”
章宁轻轻摇摇头,“那位太医,出现得太奇怪。我们将你救回来,他就主动找上门。还拿出了解药。是敌是友还未可知。”
“可总得试一试。”阿璃急急道,“那个医官要杀我,这个太医又救我。可见他们都是冲我来的,即便问了,也是因为我,不会怀疑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说过,我不要你犯险。”章宁打断她的话。
阿璃不说话,满脸委屈看着他。
章宁的心柔软下来,“我答应你,等你好了。我就让钟太医给我试试那药有没有用。”
阿璃点点头,嘴角绽出一弧弯。又沉沉睡去。
*
陆重明来过一次,他告诉章宁,城中并无异常。李沅沅在宫中得知此事后,深感不安和愧疚,赏了不少东西给阿璃以做赔礼。若非出宫不便,她甚至想亲自来瞧。
越国使臣立即与那叫赵禹的医官撇清关系,自责约束下属不力。他们将原因归结为,赵禹见色起意,将人骗到宫外想行不轨之事。哪知钟姑娘宁死不从,赵禹恼羞成怒,对她用了毒针。
至于赵禹的死因,经京兆府的仵作查验,是因喝了大量的酒,醉醺醺之际,脱光了衣服,冻死在冰天雪地里。
陆重明怀疑是其他人对他灌酒,还欲再追查。可陛下不愿为了一个女子,在这个节骨眼上伤了两国和气,更何况越国太医亲自参与救治,将人就醒了。也算将功补过,便将此事轻易揭过。
“但咱们该查还是得查,私下查。”陆重明道。
章宁将阿璃所言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陆重明听罢点点头,“那就没错。这香味与她有莫大的关系。我猜测是她原本的幕后之人,用此香吸引她出去,然后令人杀了她。”
“可左太医却主动前来救她,看来左太医和赵禹属于两拨人。”章宁与他分析,“难道是越国皇帝和太后分别派的人?”
陆重明微微一笑,“事情愈发有趣了。我真期待你们去了越国会发生何事。”
章宁却心下一沉,去了越国,恐怕阿璃会更危险。
*
再次醒来的阿璃,恢复得极好,已经能进食了,小涟喂她缓缓喝下一碗青菜粥。只是因在雪地里消耗了太多体力,她仍需好好养一段时日。
“钟姑娘已经好了。老朽也就放心了。”左太医替她号了脉,满脸乐呵呵,“如此,我也该回鸿胪寺复命。”
钟太医朝他拱手,“若是左先生得空,我再去找您讨教讨教。这医馆随时欢迎您来。”
“客气客气。”左太医还之以礼。
秋迟福了一福,准备亲自送左太医出去。
“左太医,请等等。”床上的阿璃开口唤了一声。
左太医转身看着她,“钟姑娘请讲。”
阿璃朝他行礼,“这些日子多谢左先生了,等我身子好了,定当登门拜谢。”
“钟姑娘不必客气。老朽只是略尽绵薄之力。”他仍是笑呵呵。
阿璃略一思忖,大胆道:“左先生,那日在那位医官身上,我闻到了一股花香。香味甚是奇特,令我久久难以忘怀。不知先生可曾知道?”
左太医看着她,“姑娘可否形容那香味?”
“花香极为清冽,丝毫不见甘甜,竟有几分艾草的苦味,却比艾草苦得更猛烈。仿佛仙境之物。”阿璃边想边形容,满脸急切看向左太医。
左太医思索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姑娘说的,莫不是玉斧花香。”
【小剧场】
秋迟:专业吃瓜群众,就要有敏锐的触角。
祈珺:你竟敢不带我玩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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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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