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兄妹

初秋的天气,冷暖交替。昨日还是明晃晃的大太阳,今日却冷不防淅沥沥下起了雨。

池塘里的荷花已是盛放到极致,在即将凋零之际,更加尽态极妍,肆意迎接雨水的冲洗。

“公主,这天变化得快,小心被雨水的水汽侵袭受寒。”老持的尚宫拿来披风,轻轻披在李沅沅身上,并细细掖好衣角,将她好好裹住。

李沅沅倚在亭中栏杆上,抬头望向天空洒落的雨点,淡淡地道:“如今我这身子已经这样了,还怕什么呢?”

“公主又在说玩笑话了。前日姜皇子殿下才进宫来瞧了你,特意叮嘱奴婢要好好照顾您。就是为着殿下的一片心意,你也要顾惜自己的身体。”尚宫担忧地劝说道。

李沅沅笑了起来,“好了好了,我就是觉得殿内太闷,想透透气。一会儿就回去了。这点子雨水还不算什么。”

正说着话,却见流云快步走来。

“公主,皇上来了,在殿内等您。”

李沅沅一愣,随即“哦”了一声,并不立即起身。她状若虚弱地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让尚宫将她扶起来,缓缓朝殿内走去。

殿内案桌上,李时乾细细翻看着宫人呈上来的起居注,一边不忘问询,让日常伺候汤药的宫人细细回报公主的病情。

“臣妹参见皇上。”李沅沅柔弱地拜着,规规矩矩朝他行礼。

李时乾立即从座椅上起来,上前亲自扶起她,“朕不是早就免了你的行礼吗?这是在你的宫里,还这么拘谨做什么?”

一旁的宫人早已搬来座椅让李沅沅坐下,并且还不忘将坐垫和靠背垫得更舒适。

“皇兄今日怎么有空来瞧臣妹?”李沅沅轻咳两声,开口问道。

李时乾温和地笑着,“朕时时都记挂着你的病情,不论再忙也是要来看你的。咱们兄妹俩也好久没说说话了。”

他一抬手,所有的宫人都识趣地退下了。

李沅沅见状,知道他来得不寻常,略略调整了坐姿,“皇兄想说什么话?”

“这些日子有两国的医者调养,你的身子可觉得比之前好些了?”李时乾面露关切。

“精神倒是好些,自己也能行走,不必如之前那般一阵风都禁不住。不过身体已经伤了根本,神仙在世都救不了,左右不过是熬着日子罢了,也不知能不能过得了今年这个冬日。”李沅沅不冷不热地回答。

李时乾面露不悦,“妹妹休要说这等不吉利之言。”

他顿了顿,又换上温和的表情,柔声道:“朕听宫人说,你的身子比起之前好了许多。尤其是祈珺进宫来,你的精神会更好。朕想了想,他是姜国皇子,如此进宫始终不方便。不如你出宫住到鸿胪寺的别院,和他常常在一起,想必于病情更有益。”

李沅沅抬眼看他,脸上似笑非笑,过了好一会儿,她略略低头,“皇兄安排,臣妹遵从便是。”

“只是,”她话锋一转,“臣妹住到了别院,残躯之身,是否就能绝了白家和沈家的心思呢?”

李时乾神色微变,“什么白家沈家,沅沅近日听说了什么?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养病才是。”

李沅沅摇摇头,“臣妹虽不闻政事,可有些事情猜也是能猜到的。如今姜国实力不凡,他们的五皇子和世子现成地到了临安,那几个世家恐怕早就惦记上了。如今我熬着日子,数着一日是一日。等我一死,五皇妃的位置不就空出来了吗?皇兄少不得要延续两国的联姻,宫中已无适龄女子,只能从世家女中挑选。”

她轻轻叹了口气,“想不到盼着我死的人那么多。我听说陆侯夫人便常常被拉着去赴各家宴席,其中最为热络的便是白家和沈家。”

“朕绝无此意!”李时乾隐隐有些怒气,“两国交好,联姻只是一种方式而已,又没有定成规矩世代如此。你已经与五皇子成婚,那联姻便是成了。”

一时场面有些僵。

忽闻殿门轻叩,竹帘微动,流云端着两杯茶进来。

她从从容容将茶杯放下,再悄无声息离开。

“沅沅,你别想太多,更不要提什么死不死的。你放空心思,好好养身体,你还年轻,总会好起来的。”李时乾端起茶,抚着杯盖,并没有喝。

李沅沅却盯着茶杯里不断升起的热气看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我明白了。难怪皇兄一定要娶钟璃,原来是想以这种方式延续联姻,可是这样能绝世家的心思吗?他们恐怕转头就会找上章宁。我在姜国时,就听说姜国陛下并不喜别人插手章宁的婚事,更是亲口回绝了德妃。就不知世家女们能不能入他们陛下之眼。”

李时乾手一抖,险些将茶水泼出来,他默默地放下杯子,良久,才垂眼道:“朕说了。联姻之事已成,没有什么延续之说。”

窗外仍然淅淅沥沥下着雨,凉风阵阵吹进来,带走殿内的沉闷。

李时乾抬头看见李沅沅被风吹起的额边碎发,关切地问了句,“沅沅可受得住这样的冷风?朕叫人把窗户关上。”

李沅沅摆了摆手,“不碍事。这凉风习习,倒叫人脑中清醒。”

“你既身子逐渐好转,就该好好养着,少胡思乱想。”李时乾道。

李沅沅却摇摇头,“或许人之将死,心智也愈发清明。臣妹闲在宫中无事,竟渐渐想通了许多事。这些事原本可以带入棺材中,但今日见着皇兄,却愈发想要与你问个明白。”

李时乾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何事?”

李沅沅顿了顿,看向李时乾,一字一句道:“当日卫廉于汉水之上劫船之事,是否为皇兄一手安排?”

殿内一片安静,似乎连外面的雨声都小了许多。

李时乾回望着李沅沅,神情复杂。他没有开口,也没有回答。

似乎早已猜到他的反应,李沅沅自嘲地笑起来,“皇兄,臣妹并不是在责怪你。这些猜测我也并不曾对任何人说起,包括祈珺。当然了,臣妹也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你的计划,只是猜测罢了。你大可放心。”

李时乾转过头去看向窗外,不发一言。

李沅沅继续说道:“此事并不复杂。臣妹只是看您事后夺了卫家的兵权,让刘轩将军慢慢接手,便有了这样的猜测。您直接将卫家父子交给姜国,便是知道世家再厉害,也不敢跟姜国叫板。刘将军又是母后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卫家要恨也只能朝着母后而去。”

她说得口干,便停下来喝了口茶润润嗓,又继续道:“此事皇兄做得滴水不漏。要怪也只能怪卫廉年轻气盛,三言两句就被挑唆了去。也怪卫家这些年行事张狂,仗着自己百年根基便不知收敛。活活当了这出头鸟而不自知。”

李时乾还是沉默着不说话,他也没有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这盘棋哥哥下得极好。倘若当时姜国真的派兵来打,想必你根本就不怕,只要把祸水引向世家,就可以趁机削弱世家的兵权。你也不怕越国因此元气大伤,只要把权力收进手里,有的是起来的机会。”

李沅沅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终于忍不住重重地咳嗽起来。

外面等候的尚宫听见咳嗽声,在殿门口焦急却又小心地问询公主情况。

“不碍事,喝口热茶便好了。”李沅沅回答道,她端起茶杯缓缓喝着,咳嗽终于缓解下来。

半晌,李时乾叹道:“朕从前竟是不知妹妹如此聪慧,居于深宫之中也能将前朝之事看得通透。”

李沅沅低头笑了起来,“哥哥怎不知我的个性?无非是你向来信不过我罢了。你怕我跟母后是一头的,所以事事都压着我,叫我做个深宫中不问世事的聋子。”

“那你怨我吗?沅沅。”李时乾声音忽然有些干涩。

李沅沅摇头,“我已是将死之人,心里早已放不下那么多情绪。怨也好,恨也好,都是命,是我作为越国公主的命。能有益于朝廷,被皇兄利用到极致,倒也不算浪费。”

“沅沅……”李时乾眼前有了些水汽,如同窗外一般朦胧不清。

“哥哥,”李沅沅轻声喊他,“我其实比你要幸运。至少有祈珺真心爱我怜惜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虽然短暂,但每一刻都是幸福。还好,我能带着这些幸福闭目,安详地死去,绝不会成为这深宫里的怨魂。其实作为你的妹妹,我心里的确有恨,但作为臣子,我能理解你的所为。”

“哥哥,”李沅沅继续说道,“你之所以一意孤行要让钟璃入宫,是不是因为身边没有一人用真心待你?皇后嫂嫂与你早已心生嫌隙,那些后妃多出自世家,你也信不过。母后自然不必说,而我这个唯一的妹妹,你又信几分?我虽不知道你和钟璃从前是怎样的过往,但从她如今的态度来看,这份真心你也未必能得到。”

“哥哥,”李沅沅轻声叹息,“其实从小到大,我一直敬你爱你。即便你对我诸多限制,即便你让我和亲,即便汉水之乱,即便那些药,我也并不怪你。你的为君之路还很长,可惜妹妹没多少时间陪你了。你既然选择了权利,又何必奢求真心呢?妹妹只劝你一句,哥哥的真心极稀少又可贵,还不如尽数用在臣子身上,多给他们以信任。他们才能帮你实现抱负。”

李时乾背过身去,两行清泪终于落了下来。

“你与她说的话,很像。”

*

过了两日,天气放晴,祈珺亲自来宫中接李沅沅去别院。

临行时,他特意遣宫人前去回禀李时乾,顺便转达了一句,“好几日不见华夫人,倒是十分想念她的手艺。不知她在宫中可安好,太后娘娘何时让她出宫呢?”

李时乾抬了抬眼,让宫人又转述,“朕知道了。”

他唤来霜华吩咐道,“华夫人进宫也有好些日子了。你去太后宫里请人,就说朕也想尝尝华夫人的糕点。”

霜华领了命立即前去,半个时辰后又回来了。

她面露难色,小心翼翼呈上手里的食盒,“回禀皇上,太后娘娘说华夫人乃女眷,依着宫中规矩,不便来面圣。若是皇上想见人,可以去太后宫里。太后娘娘让奴婢把这些糕点带回来,说是华夫人亲手做的。”

闻罢,李时乾并没有气恼,仿佛早已预料太后不会轻易放人。他饶有兴味地拿起食盒里各色糕点瞧了又瞧,这些糕点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御膳房的厨子天南海北的口味都能做。太后让送出来的,也只能是普通的糕点。

他随意拿了一块玫瑰蜜糖酥细细吃着,认真品味。

“的确与宫中厨子的手艺不一样,样式瞧不出来别的,口感倒有些新奇。怪不得母后不肯放人,朕细细品味,竟有些舅舅家厨子的风格。”

他吃了一会儿,问霜华,“皇后那里可有?”

霜华低声道:“皇后娘娘这些日子甚少出自己宫门,太后娘娘也没有赏赐吃食。”

李时乾点点头,没说话。他继续吃手里的糕点,等吃完了两块糕点,才意犹未尽般让霜华撤下食盒。

“这糕点让朕想起了幼时在舅舅家的情形。那时朕常常去王家玩耍,皇后还是朕的小表妹,每次都会亲手端来一碟子点心与我分而食之。她自幼便喜欢吃甜食,舅母怕伤牙齿不让她吃,她总是在朕去的时候,悄悄央求朕给她分一点。那点心的味道跟眼前这个甚有相似之处。可是,自从她入宫后便很少吃甜食,大约是当了皇后要稳重吧。你去告诉母后,让华夫人多做些,朕要拿着与皇后一同品味。”

霜华领了旨意。

“华夫人手艺不错,朕重重有赏。你去把朕书房暗阁里那把七星宝剑拿去赠给她。并告诉她,朕每日都要吃她亲手做的糕点,务必每日都不重复。”李时乾淡淡道。

霜华有些犹豫,“皇上,那七星宝剑如此贵重,是否不太妥当?”

“朕觉得很合适,你照做便是。”李时乾头也不抬,他在心里默默说道,“那本就是她家的东西,朕不过还给她而已。”

【小剧场】

皇后:稳重跟吃甜食并不冲突。

李时乾:那你吃不吃吧。

皇后: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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