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降香黄檀膳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糕点。有宫中常见的桂花水晶糕、荷花酥、玫瑰酒酿软酪、龙井茶饼,也有岭南来的御厨做的黄金蜂窝糕、陈皮八仙果、荔枝仙草饮。
皇后王熠淡淡扫了一眼,发现膳桌上还摆有几碟少见的糕点。她仔细一看,原来是玫瑰鲜花饼、红豆松花糕、乳扇等等,这些自然都是华夫人的手艺。
早就听闻大理的风土人情与江南大不一样,这等吃食自然也是别有风味。
可是,离了故土的风物,形制再好,所用主料早已失了味道。
她轻轻摇了摇头,随意拣了一块酸角糖放在嘴里,微酸带甜的细腻口感立即释放出来。这些民间常见的东西,在宫里却见不着,偶尔得之,倒是新奇。
“原来那丫头也有姑姑在世。”王熠在心里默默地想。
等到酸角糖逐渐在嘴里化掉,内殿才终于有了动静。宫人将屏风撤下,拥着午睡刚起的太后娘娘出来了。
王熠站起来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太后抬了抬手,声音慵懒道:“坐下吧,咱们姑侄俩不必拘礼。”
王熠施施然坐下。
“听说皇上昨晚去了你宫里,你们两个可还好吧?别每次都吵架。”太后接过远芳递过来的玫瑰露,浅浅饮了一口。
“没吵。”王熠垂着眼皮。
“你俩都是小孩心性儿,谁也不让着谁。当着人的面儿还肯做做样子,若是没人在,那可真是针尖对麦芒了。”太后苦笑着摇头。
王熠撇撇嘴,“母后别听宫人们胡说,捕风捉影人云亦云的,专爱嚼这烂舌根,连帝后的话也敢编排。依儿臣的意思,这后宫也该好好整顿一番,严肃宫规。”
“整顿什么?没些个闲话还能叫后宫?就宫里那几个妃嫔,小门小户出身,本就是安安分分的。比起先帝的后宫,清净多了。”太后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感慨,“话说回来,先帝像皇帝这般年纪时,已经有了长子。可皇帝现在都还没有子嗣,你身为皇后,开枝散叶繁衍子嗣是你的重任,可不得不上心呀。”
王熠拿着蜜露杯子的手一顿,蓦地想起了昨晚。
上次因去宫外见了柳芙卿,回宫后李时乾就与她闹了不愉快,将她禁足好几日。帝后之间的不睦再一次常态化。打那日起,两人几乎就没怎么见面,彼此躲着。
不过昨晚李时乾却主动来看她,不仅一同用了晚膳,还罕见地留宿。他的态度温和极了,言语间都是少见的耐心和温柔,即便她有心和他吵架,也被他春风化雨般平息下来。
她心里自然对他的态度存了极大的怀疑。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此温柔,必当有所求。
果然,夜里床榻间,李时乾咬着她的耳朵轻声道:“小熠,朕与你该有个孩子了。”
子嗣。都是为了子嗣。明明他不喜欢她,也不喜欢王家,现在却又想和她要孩子了?
“后宫若是再无所出,恐怕世家就要塞女儿进来了。”太后叹息一声,“前些年还能推说新帝继位朝政不稳,为了平衡各方势力,拒了那些女子。现在朝政稳定了,情形就大不一样。比如说白家的女儿,若是进宫生了儿子,那便是越国独一份的尊贵,你这皇后都能比下去。”
王熠心里浮起一抹嗤笑,面上并不显出来,“皇上不是准备让璃妹妹进宫当贵妃吗?她深得宠爱,必定能早早生下皇子。如此就不用担心世家了。”
太后沉默了不说话。
等了许久,王熠见她仍是低头啜饮杯中蜜露,脸上不带任何表情,终是忍不住道:“姑姑,对于璃妹妹,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现下你把她姑姑扣在宫里好几日了,也没个说法。昨晚皇上在我那儿虽然什么都没说,可这些日子可是不停地让人送大理的东西来,他的用意傻子都瞧得出来。”
太后放下杯子,抬手轻轻一挥,远芳立即会意,带领所有宫人退下。
“钟璃,我瞧皇上对她十分上心,以为她是一定会进宫的。虽然我明面上反对,不过那只是不叫皇帝起疑心罢了。从前对她诸多利用,但我并不怕她报复。我堂堂一国太后,还怕她一个小女子?”太后神情淡淡,“她进宫原本也没什么,就算诞下皇子,可始终柳家已经不在了,她也没什么依靠。但我仔细想了想,如今她明面上是姜国的人,一旦进宫,背后是姜国,那几个世家能坐得住?”
王熠眼皮一跳,看向太后,“姑姑的意思,不让她进宫了?”
太后轻叹道:“我把柳昔凌扣在宫里,一方面是因为当年之事,一方面就是为了延缓此事,让皇帝别乱来。”
她看着王熠,语重心长道:“熠儿,为了你的后位稳定,为了王家着想,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要有个孩子,越快越好。”
“可是姑母,你之前还说此事不必着急。后宫不管谁诞下子嗣,都要叫我母后。”王熠在心里哀叹连连。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生了皇帝。”太后拉着她的手,细细地看,“我之前不催你,是因为曾有女医告诉我,女子生育年纪不宜太早,不然易老也伤身。而如今你这般年纪就刚好。熠儿你要知道,人活世上,不是比谁站得高,而是比谁走得远,活得久。笑到最后才是赢家。”
太后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走到窗前去看外面的景色。
王熠没有跟着起身,还在想着方才的话。她闷闷地拣了一小块红豆松花糕不知滋味地吃着。
蓦地,太后转过身看着她,眼里闪出精光,“姜国的人,你也可以去拉拢一番,以后未必不是你的助力。”
王熠没由来吓了一跳,手中的红豆松花糕径自掉到了桌上。
*
让章宁深感意外的是,他还未差人去将军府递帖子,刘轩倒是先找上了他。
还是郊外小山山腰处的酒楼。上次有华夫人在,这次只有他们两个大男人。
“姑姑被太后召进宫里好些日子了,将军不会坐视不管吧。”章宁开门见山。
刘轩沉默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未发一言。
章宁见状也不多言,提起玉筷去夹桌上的菜,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就这般沉默了好一会儿,刘轩从怀里拿出一个锦盒放在桌上。
“这是我送给世子的礼物,里面是你想要的东西。”
锦盒的样式小巧而古朴,若是不细看,并不起眼。但拿近了端详便能看出它的制式精致。
这样的锦盒一般都用来存放重要的东西。章宁知道越国有这样的工艺,能在盒子里做一层夹层,再涂上秘制的配方。如此一来,盒子里面的东西不容易腐坏,盒子外面的空气也不易干扰进去。
看来盒子里一定是十分重要的东西。章宁按捺住好奇的心情,拿起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
那是一株通体碧绿的花。花瓣狭长,若不是在盒子里放着,那原本应该是低垂的。低垂或许是因为花冠略显方大,与原来的花身略显突兀。
那样的碧绿,仿佛玉琢而成,不似凡物。
仿佛有魔力吸引着他,章宁忍不住将它从盒子里拿出来,愈发惊奇。
而此时,一股久违了的甘香也淡淡散发出来。花香十分清洌,却带了几分苦味,令人难以忘怀。
那般熟悉的味道,那是玉斧花的香味。
章宁脑中猛然嗡嗡作响,忽觉手中的玉斧花似乎化为了一股青烟,狠狠地飞进他的七窍里,钻向脑海深处。
这次的发作比之前每一次都更为猛烈。那种撕心裂肺难以名状的痛,从头开始,迅速延伸到全身上下。
久违了。
只是潜伏而不曾远离的怪毒。
第一次发作时,母亲还在世,抱着他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回京后,原以为它已消失在边塞的风沙里,谁知阿璃匕首里暗格残存的香味,便轻易引发了毒性发作。
还会发作多少次才会停止?他还能承受多久?
章宁疼痛难忍,已经难以顾及在场的刘轩,只得翻滚在地,期望能得到片刻的缓解。
他知道自己此刻必然狼狈不堪,但能有什么办法,再坚毅的心性儿,也抵抗不了怪毒的痛。他只能希望这次发作能快点结束,快点结束吧!
*
不知过了多久,章宁从混沌懵然中清醒过来。头脑仍然胀痛不止,四肢无力瘫软。这是怪毒发作结束后的状态,每次都是如此。
然而这一次却有很大的不同。原本毒发后身体会倍感沉重,仿佛浑身都灌了铅。可这一次他却感觉到身体的轻盈。
“醒了?”屋内,浑厚低沉的声音响起。
章宁扭过头去,看见昏暗的烛光之下,刘轩正看着自己,眼中意味不明。
他再看向窗户,外面漆黑的夜隔着窗纸渗透些许。想必此时已是深夜。
拿到锦盒里的玉斧花之时,还是晌午。章宁在心里算了算,这一次的毒发到清醒,是时间最长的一次。
“鸿胪寺那边,我已经回了,说你在这里喝醉了,明日再回去。”刘轩沉声道。
章宁躺在床上,静静回想着下午发生的事。今日是刘轩主动宴请他的,玉斧花也是刘轩拿给他的。难道他宴请自己就是为了拿花给他?
刘轩见他不说话,便主动开口,“此前柳小姐让我调查玉斧花,原来不是为了钟殿下,而是为了你?还是说钟殿下也有此般怪病?”
章宁淡淡道,“她没有,是我。她是为了我回到越国。”
“回到越国查解药解毒?”刘轩了然,他拿起剪子,将烛光拨弄得更亮堂些,继续说道,“玉斧花乃宫中独有,所进所出都有登记造册。花已经不好查,与之相关的解药更不好查,难怪钟殿下如此执着。”
“世上知道我中毒之人,不超过十个。想不到今日让将军见笑了。”章宁自嘲道,下午的事来得太过突然,让他措手不及。
刘轩不以为意冷笑一声,“你若坦诚相待,早些让我知道。钟殿下便不必如此冒险了,柳小姐也不必陷在宫里。没了查解药之事,你们早些回上京,便彼此相安无事。”
章宁不明其意,转头看着他。忽然,他回忆起自己毒发时,快要痛得晕过去,刘轩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
药丸的味道他早就不记得了,只是凭直觉觉得那是药丸。服下以后,他立即晕了过去,不省人事,直至此刻醒来。
“难道……”章宁感到喉头发紧,心中疑惑越来越重,想问却不敢问出口,只得紧紧盯着刘轩。
“没错,那是本将军寻到的解药。个中机缘巧合难以言说,只能说,算你小子走了大运。”刘轩咧开嘴大笑起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不起眼的小瓶子放在床边,“刚才给你吃的就是这个,也不知是否一颗下去就能尽数解了。这瓶子里还有四粒,你拿回去让钟家的人研究研究吧。”
末了,他不忘叮嘱一句,“给我解药的真人,云游四海难以寻踪迹。这几颗你且得好好珍惜,浪费了就没了。”
章宁颤巍巍将瓶子拿在手里,仍然不敢相信就这般拿到了解药,他甚至都没发现自己已经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
过了好一会儿,他总算平静下来,起身下床,对着刘轩鞠了一礼,“将军大恩,没齿难忘。”
刘轩挥了挥手,“我只希望你们不要插手越国政事。世子回到上京后,望你能尽力阻止两国再起战事。”
“将军放心,我虽非朝中重臣,但也不愿姜越两国百姓深受战争之苦。即便没有解药,我也会尽力止战,与百姓以太平。”章宁神情坚定。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刘轩满意地点点头,他站起身来,“好了,解药已经给你了。你是在此处休息一晚再回鸿胪寺,还是现在我就让人送你回去?”
章宁道:“受将军如此大恩,怎好再叨扰。使团事务繁忙,我还是早点回去为好。”
刘轩知道他得了解药,此刻必定归心似箭,恨不得立马回去让钟秋迟好好看看,当下也不挽救。他唤来奴婢替章宁梳洗更衣,再吩咐了马车将他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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