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江南

“璃妹妹,你来得正好。来看看朕新作的画。”水榭亭台上,李时乾兴致颇高,吩咐霜华去推阿璃到他面前来。

阿璃由着霜华将她轮椅推进亭子里,向李时乾行了礼,然后去看石桌上摊开的画作。

桌上新画完的画,画的是她。

画中,她身着一件淡绛红色大袖襦缀以月白色的蔽膝,妆扮是十五六岁少女的模样。倚坐在一棵树下,静静看书。

李时乾画功十分出色,细节之处亦是清晰。他在她的发髻上画了一支钗子,样式繁复而贵重的发钗。玉面宝石芙蓉金钗,他送给她的。

阿璃将目光从画中的她自己身上移开,看向那棵树。

满树花开正盛,随着清风吹起,些许粉色的白花瓣便随意飞舞着,落在她的身上。

那是梨花。

蓦地,阿璃忽然就想起了上京特院的小院,那个院子里也有一树梨花。如今是深秋初冬,等她回去时,不知能不能赶上初春花开。

这次再去上京,她已经不一样了。那些当细作被囚禁的日子,终于是过去了。

“为什么是梨花?”她轻声问道。

李时乾看着那幅画,带了落寞神情,好半天才开口吟道:“西楼明月,掩映梨花千树雪。楼上人归,愁听孤城一雁飞。玉人何处?又见江南春色暮。芳信难寻,去后桃花流水深。”「1」

阿璃听出他的伤怀,深有离别之愁绪,轻轻皱起了眉头。“皇上,您何必如此。”

李时乾却浅浅地笑起来,“朕同你开玩笑呢。如今你叫璃儿,朕以此音作梨花,有何不妥?”

阿璃无语。

“这画是送给我的?”她低声问道。

李时乾却摇摇头,“不,朕自己留着。”

阿璃再次无语。

“皇上这般喜爱作画,想必给皇后也画过不少画吧?还有后宫那几位妃嫔。”阿璃道。

“没有,朕更擅于画景,甚少画人。”他看着阿璃,“朕为数不多的几次画人,画的都是你。”

阿璃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李时乾却感到委屈,“朕连作画都不可以吗?”

阿璃默然。过了好一会儿,她开口道:“皇上,你总是不懂得珍惜眼前人。你和皇后娘娘,总是要这么别扭吗?”

李时乾垂眼不语。他在心里非常清楚一个事实,王熠是个很好的女人。她是他的表妹,与他青梅竹马长大,许多见识和观点都能聊得来。

若她不是他的皇后,一定会是他很好的朋友。

人和人之间就是这么奇特。

青梅竹马,天作之合,可他和她之间就是没有什么爱情。即便当初有,在宫中日复一日的算计中,也消耗殆尽。

他们能抛弃前嫌,一切从头再来吗?李时乾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王熠如今开始有了争权夺利的心思,再不复从前的小心谨慎。

“你见过不别扭的帝后吗?”李时乾笑着问阿璃,“你在上京有没有见过姜国的帝后?他们应该也是面上和鸣,实际上未必比朕和皇后好。”

阿璃撇撇嘴,“那我就不知道了。算了,我只是个普通人,不懂天家之事,也不懂你和皇后。”

“听说你前些日子去见了母后?”李时乾道。

阿璃点点头。

“母后这辈子都要强,不喜欢脱离掌控的人或事。”李时乾自嘲似的笑笑,“朕也不喜欢。”

阿璃小心翼翼看了看他的脸色,思忖着开了口:“皇上,过些日子我就要离开临安去上京了。你有没有什么要嘱咐我的?”

李时乾看着她,轻声道:“若是朕叫你别走,你会留下吗?”

“不会。”

“那朕没什么要嘱咐的。”李时乾无所谓地摊开手。

阿璃急了:“可我有事想求皇上。”

李时乾瞪了她一眼,有些不高兴:“你有事求朕直说便是,答不答应朕自会思量。何必先问朕有没有要嘱咐你的?难不成朕托付你一件事,你就好与朕交换条件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阿璃心虚地解释,“我只是不想那么直接。”

“那你还是直接说吧,你对朕必须坦诚一点。”李时乾气道。

“哦,我是想求皇上放姑姑和秀秀出宫。”阿璃硬着头皮觑着他的脸色道,“她们不必跟我去姜国,但求皇上放她们离开皇宫,隐姓埋名做个不起眼的百姓。”

“你去找太后也是为了此事?”

阿璃点点头,“是。太后已经答应了。”

“既然太后已经答应了,那你何必来问朕?为何你不先来问朕而先去问太后,你是否觉得太后的旨意比朕管用?”李时乾隐隐有些怒气。

“不,不是的,”阿璃急忙解释,“我是知道你不会那么无情,可我没有把握太后一定会答应。”

“朕为何不会无情?”李时乾横眉冷眼道。

阿璃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着他,“因为你将祖父当年的七星宝剑还给了姑姑。只凭这一点,我便知道你不是无情之人。不管姑姑和秀秀在宫里还是宫外,你都不会对她们痛下杀手。”

李时乾身形一颤,转过身去看着水榭下平静的池水。

池里的残荷早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连鱼儿都躲在池底准备过冬甚少会到池面上来。秋日还是寂寞肃杀的。

“朕送华夫人宝剑不过是她那里存有柳国公当年的策论,于朝政有益。你还是那么天真。朕不杀她们是因为她们手里的证据威胁的人是太后,并非朕。前朝后宫,没有什么情分可言,都是为了利益。”李时乾抬头看向远方的天空,“若朕有情,当初就不会送你去上京。若朕有情,也不会让沅沅活不下去。”

良久,他回过身来,盯着阿璃,“你记住,跟皇室的人说情,是件愚蠢的事。朕如此,上京城的人亦是如此。你虽于祈珺有救命之恩,但他是姜国的皇子,一旦有必要牺牲你,他也会毫不犹豫。而章宁,看似游离,实则早就成为皇室勾心斗角的一份子。你这般天真,迟早会被吃干抹净。”

阿璃听罢,并没有生气也没有伤心,她略带同情看着李时乾,叹息一声,“我看着你,即便你对着我笑,我也时常觉得你内心深处是痛苦的。原来你已经被这个皇位磨成了一个不敢相信‘情’的帝王。”

她浅浅笑起来,“可我始终愿意相信‘情’。我这半生漂泊无定,几次生死攸关。可我始终是幸运的,于绝境处总能靠着一丝一缕的‘情’活下来。祈珺也好,章宁也好,还有秋迟,我都愿意相信他们,我们的情不会变。”

“情?”李时乾冷冷笑着,忽而有些烦躁,“朕要这虚无缥缈的玩意儿做什么?朕是帝王,不应该有那么多牵绊。”

阿璃缄默良久,“所以我和你终究不是一路人。我愿意背负这些牵绊,为了我爱的人奋不顾身。正如我为了姑姑和秀秀,求你求太后。你,可愿放她们出宫?”

李时乾眼里落下一片阴影,“那你为了她们能做什么?留在这里,换她们自由?”

“我可以答应。”阿璃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但正如我与太后娘娘说的那样,我们三人不管谁在这宫里不出去,都是隐患。远远不及我们三人都在宫外更有利用价值。”

“利用?如今你心甘情愿被利用了?”李时乾木然道。

“上一次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只是后来掺杂了太多欺骗和算计。这一次是我提出,主动权在我手里。”阿璃不紧不慢道。

她迅速收拾了情绪,摆出一抹笑容,“皇上,姑姑和秀秀在大理生活过,对那里十分熟悉。你可以让姑姑和秀秀回大理去。让她们在大理为越国,为你效力。”

*

“这总督大人好生奇怪。”韦远小声跟陆重明吐槽,“我还以为他来了浔阳,至少得在五殿下身边呆上几日再走,好歹做做样子。没想到刚来两日便要离开了。”

陆重明与他并列站在浔阳城门口,一起目送吴振安离开。他摸了摸下巴,咧嘴笑道:“人家总督大人事务繁忙,哪像你我这般清闲。”

他瞥了一眼韦远,疑问道:“你所辖的彭蠡泽和吴振安管理的江南区域从地理上是挨着的,想必平时往来也不少。何以我见你俩并不太熟悉呢?难道是五皇子面前,你们拘着了?”

韦远撇撇嘴,“不关殿下的事,我和他本来也不熟。我只是驻军将领而已,哪有人家江南总督权力大。人家可看不上我呢。”

他低头四下看看无人,低声道:“再说了,陆兄你是知道的。彭蠡泽和江南都与越国交界,我和他更得要避嫌。虽说清者自清,可要是不小心被哪个不长眼的京官在陛下面前进了谗言,那我可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韦兄老说自己是大老粗,可朝廷为官之道还是了解得很透彻。”

陆重明看着吴振安的队伍消失在视线范围内,这才转身和韦远朝城内走去。

浔阳城内一如往常的热闹,并不因他们的到来而改变什么。如今马上要进入冬日,街上更是熙熙攘攘,不少百姓出来采买冬天储存的食粮和过冬的衣物。

“江南民生如此繁华,地方安定不说,每年给朝廷还有不少进项。陛下对吴振安一向赞誉有加。”陆重明颔首道。

韦远点点头,“他是个有能力也有势力的。陛下眼里的红人,在江南都是横着走。我向来对他敬而远之,不敢随意起冲突。”

“听起来,他不是个好相处之人?”

“能在江南总督这个位置上稳坐这么多年的,会是个好相与的?”韦远苦笑道,“吴大人可是个狠角色,明枪暗箭都来。我反正是吃不准他,就看陆兄你了。”

“咱们好好守着五殿下与皇妃,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

两人由大路走进街头的小巷,将百姓的热闹抛在身后,暂得片刻的安宁。

韦远压低了声音,“陆兄可见过去年吴振安进献给陛下的美人?”

陆重明心中一跳,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美人便是阿璃,当下不动声色道:“见过,怎么了?”

韦远撇嘴道:“听说那位美人是不可多得的绝色。吴振安惯会广集奇珍异宝进献给陛下,就连太子和皇子们也受过他的好处。”

陆重明听出他话里暗示的意思,可当下他对阿璃的事更感兴趣:“京中和江南都是出美人的地方,那位美人虽姿色出众,可也谈不上多难得。韦兄可见过?”

韦远摇摇头,“吴振安将她藏得严实,我哪有福气见到。事实上,吴振安进献的东西都捂得严严实实,不会让人知晓。这位美人的事,我都是无意中听说的。”

陆重明脚下一顿,不由自主转身看向城门口的方向,若有所思。

“陆兄怎么了?”韦远跟着停下脚步。

“没事,我只是在好奇。冬日来临,年关在即,这次吴振安又将送什么给宫中。”陆重明一边敷衍与韦远的对话,一边却想着其他事。

当初阿璃的事由他一手处理。按照陛下的意思,此事秘密进行,并不张扬。对外而言,这位美人被宫妃陷害而早早发落了。韦远远在彭蠡泽必定不知道其中的内情。

那么,吴振安会不会知道当初的美人是如今的钟璃?

他揉了揉眉心,忽而又想起另一件事。

阿璃明明是越国那对母子派过去的细作,可当吴振安进献时,底细却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疑点。

所以,吴振安又知不知道阿璃细作的身份呢?是谁将她的底细做得如此干净?

种种疑点,牵一发而动全身,得想办法好好查。

想到这里,陆重明又问韦远:“马上入冬了,江南想必事务格外繁忙。”

韦远不以为然,“那倒也不至于。江南往来商贸频繁,最忙碌的当属春日,采茶和蚕桑热闹非凡。若是五皇子要过了年再走,陆兄就能见到江南真正的繁华了。”

陆重明附和着笑了笑,心里却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可一时间他又说不上来这预感指向的是什么,只好闷头回到府衙。

注释「1」:出自北宋·魏夫人《减字木兰花·西楼明月》

【小剧场】

阿璃:人和人都是利用,就看我愿不愿意。

陆重明:我也想利用你。

阿璃:生产队的驴都要歇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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