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杙的日子无聊得紧。
他是做了积功德的事升上来的,在天上没有故交。神院毕业后,天帝又未给他分派事务,整日里不是去草木仙那喝茶,就是跟游奕遛弯。
他在窗前坐下,望着外面的天空出神。做神仙的日子逍遥自在,却不如在下面做小捕快,日日捉贼来得有趣。捉得到也好,捉不到也好,都拿那几蚊俸禄,他看得开。满巷子里跑着捉贼,耳边是风,迎面是江南的潮湿气息,他觉得自己像只长了脚的鸟。
想到这里,郑杙笑了笑,又摇摇头,天天在下面捉贼,如何遇到得那样美丽的人呢。
一只什么东西飞了过来,扑棱棱落在窗棂上,浑身黢黑,只有爪和喙是鲜亮的橙色。
郑杙笑了笑,也趴在窗棂上,歪着头看它:“说曹操,曹操到。”
“谁是曹操?”
“说了你也不认识。我是说...我正在想你。”
“真的?”乌鸫在窗棂上跳了一下。
郑杙笑道:“想你...的主人,哈。他找我有事?”
乌鸫道:“主人说,请你到河神府喝酒。”
郑杙支棱起身子:“无功不受禄,无端端请我做什么?还是,为了昨天施咒定我的事赔不是?我猜够呛,他这个人,向来没得认错没得悔改没得内疚。这幅又臭又硬的脾气,要不是顶着那张脸,谁愿意跟他做仙友。我看啊...”
乌鸫抬起翅膀,拍了拍他的头:“每次来传话,你说得比我还多。歇会儿,好吗?”
郑杙笑道:“行,不说他。那我问问你。你说,他那样漂亮的人,怎么选了你做仙宠呢?”
乌鸫张开橙红色的喙,在他手上啄了一下:“我是鸟,听不明白画外音,但是隐约感觉你在骂我。”
“我是说...我是说你俩长得不像。”
“你既然说他漂亮,我又不像他,那便是难看了。”乌鸫歪头理了理羽毛:“虽然我不爱听,但这话倒也不错。”
郑杙笑嘻嘻地问道:“所以,到底为什么?”
“你知道他小时候的事吗?”
郑杙摇了摇头。
乌鸫望着天空,沉默了半晌,幽幽地道:“他小时候,也是一只‘乌鸫’啊。”
郑杙追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乌鸫拍了拍翅膀,飞了起来:“欲知详情,请听下回分解。”
郑杙看着那远去的黑乎乎的身影,嘟囔着:“真是什么主人带什么鸟。”
郑杙到河神府的时候,程云正在施法。
水气氤氲中,他穿着白衣,长发及腰,披散着,连只素钗都无。蒸腾的水气围着他周身,似乎将他的每根发丝都裹住。程云闭着眼睛,极认真地,将心神凝聚在手上。轰雷般的声音响起,宽得望不到边的水瀑,被仙力催动,沿着天幕倾斜而下。世间的江河湖海,皆由此来。
下界四季有时,水或寡或丰,都要河神在水源头来施予或收回。若是做得不好不当,下界便有洪涝干旱。年成骤减,饿死了人,便是河神的责任了。
郑杙在下面的时候,经历过一场大旱。那整一年九州滴雨未下,江河干涸,颗粒无收,不知饿死了多少人。亏了他孤家寡人,又年轻力壮,才靠着野菜树皮捱了过来。
后来到了天上,认识了程云,又说起那年的事,才知道是程云在九曜星君那里喝多了酒,睡过了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本是程云每天的功课。他误了功课,可害苦了下界的人。
“我受罚了吗?”程云看着郑杙又悲又气的脸,仔细想了想:“罚了罚了,让我去雷公那里领了三鞭,疼了好一阵儿呢。”
想到这些,郑杙心里五味杂陈。
“凤仙郡有水了吗?”等到程云收了阵仗,郑杙忽想起上次来的时候,这个地方就没给水。过了这许多日子,怕是要旱成沙漠了。
程云摇了摇头:“这次可不是我的疏忽。要等鸡吃完了米山,狗舔完了面山,蜡烛烧断了金锁,天帝的气才能消呢。”
郑杙叹道:“到底做了什么事,让他这么恼怒。”
“他那人素来小气。又仗着自己是天帝,惩这个罚那个的事还少了?”程云不屑道:“不过,这也值得你叹气,与你又有什么相干了?”
“到底是几条...不,很多条人命。过了这么多年,凤仙郡恐怕早已街衢冷落,民事荒凉了。”
“人命如蝼蚁,原本就转瞬即逝。死了又生,生了又死,又有什么可惜的。”
郑杙转过头看着他,眼神透亮,面色坦然,像在说一件吃饭睡觉般极寻常的事,不禁愕然,又想到他并非有意,忍不住在心中叹息。
程云道:“你又在心里编排我是不是?”
郑杙吓得跳了起来:“这你都知道?”
程云得意地笑笑:“你一定在想,他又没去过凡间,哪里知道人命可贵,简直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郑杙道:“你虽然没去过凡间,凡间的成语用得却着实不错。”
程云见他打岔,笑道:“仙人的日子无边无际,哪有尽头。万物有时,各循天道。那些凡人也不懂我的烦恼,我又何必为他们挂心。”
“你也会有烦恼?你有什么烦恼?”
“不烦恼就不会叫你来了。”
程云将他引到内堂,拿出样东西给他瞧。
是个寸余宽,半尺长的黄梨木,中间卯着一条龙,青铜的,两端龙头,中间的身子拱起来,变成个提手。
郑杙虽不是个文人,但在县令孙大人的书房里见过这种东西,问道:“这是个书镇?有什么稀罕的了。”
“你仔细看看。”
郑杙拿在手里左右端详,看不出什么不妥,摇了摇头。
程云接过来:“真是够笨的。”
“你...”郑杙气着:“罢了罢了,不跟你计较。”
程云指着那龙头道:“龙眼睛里的金珠没了。”
郑杙仔细一看,龙头上果然有两个光秃秃的坑,正是龙的眼眶,点了点头:“确实。”
“这就叫‘有眼无珠’。”程云想了想,笑道:“跟你一样。”
郑杙翻了个白眼:“还没够,真当我不会发火吗?”
“发不发我不知道,反正是无须对我发。我是河神,最不缺的就是水了,任你多大的火都熄得灭。”
说罢,程云嘴角轻抿,左边脸上露出个梨涡,眼睛似笑非笑,带着水汽。郑杙看得心里直跳:“程云啊程云,你到底是神仙,还是妖精。”
“我自然是神仙。”
郑杙又吓了一跳:“你怎么总能听见我的腹诽?”
“不说这个了。”程云又看着那个书镇:“我找你来,想让你帮我查查,这金珠去了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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