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在堆放了无数落灰的箱子的仓库里,邢美娜发现了一口存放了五年以上的箱子,她踢了一脚,箱子里面传出疑似是大量碟盒相互的碰撞的声音。

“邢子健,这箱子是什么东西啊?”邢美娜用半干的抹布擦拭箱子上的灰尘。

邢子健闻声赶来,看了一眼这口箱子,努力回忆未果:“不记得了,但收在这个仓库里的应该都是没有市场需求的货品了吧。你看看有没有编号,我待会去翻翻记录本。”

仓库里就一盏泛着幽幽黄光的灯泡,除了能看清眼前的物件大体是什么之外,与做睁眼瞎无异,邢美娜从外头找了辆板车,把这个具有年代感的箱子拖了出来。

贴在箱子外的编号早已因为各种未知原因脱落了一半,剩余的手写字体也因为时间太长变得模糊不清,但好在还能看清开头几个英文,勉强算得上有迹可循。

邢子健和邢美娜两个人在翻页声中难得的一起度过了一个安静的上午,直到下午两点,两人才筛选出来了五个符合条件登记资料。

好消息是,这五单货物都是早些年进口来港的,且是长期卖不出的货,因此被压箱收入库,等待日后处理,然后被一拖再拖,拖到了现在。

坏消息是,无法确定眼前这一箱到底是订单中哪一箱。

不过问题不大,既然已经是等待处理的货物就先不管这么多了。

拆开了这个箱子,看着里面的碟片,邢子健和邢美娜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凉气。

与寻常粉嫩漂亮或者直勾勾的碟片封面不同,这些被待处理的碟盒封面的画风可谓是有些令人生理不适,怪诞又阴暗,所有展现出来的形象好似没有灵魂任人摆拍出的玩偶一般。

“邢子健,我们家进货都这么不挑啊?”邢美娜叉着腰站在箱子边上瞟了几眼那些封面,语气不佳。

或许是这些封面太具有视觉冲击力,唤醒了邢子健藏在某个角落里记忆,他组织了一下措辞:“这些我好像有点印象,是十多年前一个澳门供货商以搭货的形式赠给我们的,说是他能从日本那里进口到更多这种类型的片子,先给我们一些看看市场反馈。老爸看了一个碟子后就让我把这一箱东西都封存起来,不给我卖,还说什么以后这种人的生意不要接。”

“你有看过吗?”

“当然没有啊!”邢子健捡起来一个碟片,指着说,“看他的封面卖点就知道啦,血腥暴力刺激就不是小孩子能看的嘛!”

“真不希望我想找的人出现在这里面啊。”邢美娜深吸一口气,缓缓蹲下开始在这里面扒拉碟片。

邢子健语气相当低落:“如果你们要找的人在这里面,那应该是找不到了。”

“啊?什么叫找不到?”邢美娜手上工作一停,抬头看向了邢子健。

“老爸不让卖的原因就是这些片子跟我们平日里看到的那些不一样,市面上流通都是演绎,都是假的,大家收工后还能领薪水。但这些,都是真的,死了就是死了,残了就是残了,是被一群里里外外全方位被榨干了价值的人。”邢子健越说越生气,连捏着碟片的手都因为用力而暴出青筋。

邢美娜听着邢子健说的话,看着眼前这些碟片突然就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继续翻阅,还是就此停手,全当今天没有见到过这箱碟片。

她盘腿坐在箱子前,心跳得极快,盯着眼前这些碟片产生了一种不祥的第六感。

如果说四仔在这里找了这么多年,看了这么多年市面上流通的片子都没有找到他的女朋友,那么最大的可能性便是当初留有四仔女朋友下落的片子存在于这些被老爸拦截封存的货里。

“邢子健啊,假如有一天我失踪了……”邢美娜茫然抬起头,看向邢子健,嗓子因为一上午都没有喝水变得有些沙哑,她脑子一团浆糊,急需问人来确定一下方向。

邢子健拦截住她的话,给她脑袋叮了个毛栗子道:“别打自己打晦气的比方。”

如果找了很多年的人其实早已经在刚开始找的那一刻就不在了,四仔应该会很崩溃吧。

“想开点,万一四仔那个女朋友压根就没有被逼着下海呢,万一都是那个老板骗四仔的呢,也许今天我们翻完了这个箱子乃至我们所有的库存都没有看到他女朋友呢。”邢子健绞尽脑汁安慰邢美娜,虽然越说他觉得越心虚。

如果连个寻人的方向都是假的,那么比起闻到死讯而言,哪个会让人更加痛苦呢。

茫茫人海,去哪里找一个不知在哪里,不知是死是活的人。

好了说,是排除了一个错误选项。

坏了说,那就是浪费了十年的光阴,极有可能因为这些被浪费的时光而错过了能寻回人的最佳时机。

真是,仆街□□。

邢美娜颤抖着手一盒盒翻过去,她看不懂上面的日文,可在碰到这些陈旧且冰凉的碟盒时她感觉自己在触摸的是一个个流逝的生命,手里的那些录像带是这些被迫拍片的人存留于世界上的最后一刻。

巴掌大的录像带,掂在手里分量轻轻的,但此刻却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

邢美娜一边翻看,一边心中默念,不要有不要有。

在拿出倒数第三张录像带时,邢美娜的视线与一张熟悉的面孔对上了。

封面的女孩子平躺在手术台上,手术灯光打得她脸惨白,照片上灵动漂亮的眼睛此刻幽深木然,因为拍摄角度的原因,仿佛透过了镜头在看邢美娜。

邢美娜瞳孔猛地收缩,手一抖,碟片砸落在地板上发出了不小的动静,她感觉自己后背被冷汗浸湿,喉头似乎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闻声而来的邢子健就看到邢美娜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给他急得将拐杖一丢,单腿跳了过来:“小妹怎么啦,你说话,别吓我啊。”

邢美娜过了好久才缓过劲,颤抖着手指了指地上那碟录像带,带着哭腔:“哥,我好像找到了。”

最终邢美娜没有播放这盘录像带,她没有勇气面对录像带里的内容,也觉得她不应该擅自观看任何一个人最不愿别人看到的人生中最后一刻的画面。

她亦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四仔,或者该怎么开口。

站在城寨门口一公里的位置的街角,邢美娜手里紧攥着被牛皮纸袋裹住的碟盒,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发白冰凉。

邢美娜不知道站在这里多久,直到被人拍了肩膀才反应过来。

“娜娜,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啊?”因为怀孕被陈洛军要求好好养胎不再做饭,憋在家里闲着也难受准备出门购置婴儿用品的阿菁远远就看到了站在街角仿佛罚站似的邢美娜。

“嫂子,小陈哥在家吗,我有事想同你们两位商量。”眼圈红红的邢美娜此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握住了阿菁的手。

阿菁不知道邢美娜到底怎么了,看着邢美娜这样的状态,心头一紧,一手反握住了邢美娜冰凉的手,另一只手像摸流浪小狗一样揉着邢美娜的脑袋:“好,我带你回茶餐厅。”

站在塑料凳子上修理接触不良灯泡线路的陈洛军看到了阿菁带着垂个脑袋的邢美娜回来很是诧异,从小颠沛流离的生活让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邢美娜的情绪不对,在接收到了阿菁的眼神暗示后,赶紧去后厨洗了个手,又冲了一杯冻柠茶端给了邢美娜。

“邢小姐,你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吗?”陈洛军很难想到有什么能让每天快乐得像世界上没有任何事能困扰到她的邢美娜露出这样低落的情绪。

“我找到四仔女朋友了。”邢美娜将手中的牛皮袋放在了桌上。

陈洛军和阿菁面面相觑,阿菁拍了拍邢美娜的背:“是找到了不好意思拿给四仔吗?”

“找到了,但已经……”邢美娜不知为何死活说不出『死』或者『去世』这两个字。

“碟片是很多年前的,不是那种常规市场流通的,属于暗地里为了满足奇怪癖好的人追求新鲜真实刺激感而特制的,而出现在这个碟片的人应该是……没了。”邢美娜深呼吸了好几次,努力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但说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声音还是小了很多,就像梗在喉咙管里一根顽固的鱼刺,每动一下喉头想说出来,便会因为拉扯而刺痛让人失声。

以前看电视剧时候,角色离开人世间总有人很为难的说,某某已经死了,对不起某某走了,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邢美娜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这个宣布消息的角色。

此刻的她眼泪跟串了线的珠子一样啪嗒啪嗒往下掉,砸在饭桌上,她扯着纸巾胡乱的在桌上擦,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他,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说,也不知道他应不应该看到。”把问题抛给别人是可耻的事情,但邢美娜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不敢看到四仔失望的眼神,不愿看到四仔落寞的样子,不想让本就因此事自卑的四仔被残酷的现实打击到更加颓废。

她来的路上确实想过,自己是不是不应该一时脑热接了这个活,是不是不应该灵机一动跑去翻仓库,那么最起码现在的她不会陷入这样的局面。

可是她也清楚,就算重来一次,她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帮四仔分担看垃圾片子的任务,帮他在茫茫片海中寻人,帮他翻遍仓库里每一个角落尽自己所能的寻找一切线索。

“邢小姐,其实你自己心理早就有答案了,不是吗?”陈洛军看着那被牛皮纸袋裹得严严实实的碟盒道。

没有选择销毁或隐藏碟片,没有选择不出现在城寨,没有选择将碟片交给别人转送,不就代表着邢美娜其实潜意识里已经作出了属于自己的选择吗。

让四仔见女朋友最后一面,尽管隔着屏幕,尽管再也无法触及,尽管迟到了那么多年,最起码算得上是一个交代。

每个人每个故事都有属于自己的结局,所有出现在四仔和他女朋友之间的人不过是他们故事中的过客,推动了他们的剧情发展,而真的结局不能由他们这些路人来定,还是需要交给四仔自己画上一个符号,可能是句号,也可能是省略号。

不是所有的努力和挣扎都会有好的结果,尤其是结果早已注定的。

所以才有了,事与愿违。

逃避可耻,有用,但不能永远逃避。

邢美娜还是决定将这个牛皮袋亲手交给四仔。

就和往日一样,四仔生意很好,病患很多,他忙得连抬头看一眼邢美娜的时间都没有,让邢美娜把纸袋放在桌上就好,他下班了再看。

邢美娜死活不同意,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就要等他忙完了再给,不然不给。

伤患病人还打趣是不是邢美娜给四仔送了什么治肾亏的秘药,然后惨遭四仔毒手,吃痛声回荡在整栋单元楼,连一楼乘凉耳背十年的大爷都捕捉到了。

等到所有的病患都处理完毕,已经过了两三小时,邢美娜这段时间就一直站在门外这么静静地看着四仔,真希望时间可以停在这一刻,手里的东西永远不会被四仔看到啊。

“什么东西这么神秘啊?”四仔伸出手要拿纸袋。

邢美娜郑重地将纸袋子交给了四仔,努力表现出平静的样子,道:“你看看是不是。”

四仔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愣愣的看着邢美娜,手摸着袋子勾勒出的碟盒的形状,眼睛瞪圆了,嘴巴也微微张开,他不敢相信地指了指手上的物件:“找到了?”

“嗯。”邢美娜咬了咬下唇,艰难挤出一声应答。

“谢谢。”四仔突然有些局促,他没有办法像平日里和兄弟们表达谢意一样拥抱住眼前的人,也觉得握手致谢太过于生疏,最终只能傻傻的用最简单的话语表达自己的感谢。

邢美娜承受不了这声谢谢,她觉得送上这一份录像带的她没有任何接受谢意的资格,这不是一份好的礼物,也不是满意的回馈,不过是个对四仔漫长寻人的交代罢了。

谁会想对这样一份交代说谢谢呢。

“我先走了。”邢美娜开不了口对四仔说任何关于这个片子的背景,她觉得自己再在这里多站一秒就要将好不容易在阿菁那里平复好的情绪瓦解,转身就走,给四仔留下一个落荒而逃的背影。

四仔按下心头那一点不对劲打开了牛皮袋,那盘碟盒还用塑料膜封着口,没有人打开看过,封面上的姑娘也确实是他想找的人,他没顾得上封面上标红标粗夸张的日文写了什么,只是将碟盒贴近了自己的心口,他仰着脑袋闭上了眼睛,好像回到了两人恋爱相拥的日子。

终于啊,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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