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程宴北打完电话回来,拿起夹克外套。一副要走的样子。任楠立刻问:“干嘛去?要走吗。”
“出去一趟。”
“——诶?”任楠想起了什么似的,了然一笑,“去接你女朋友?”
“嗯,”程宴北穿上外套,走之前还笑着嘱咐任楠,“少喝点儿。”
“我没醉,没醉没醉!”任楠嚷着,舌头都打结了。
怀兮正心不在焉地刷手机,头顶覆过来一道阴影。
她下意识抬头。
程宴北隔了张桌子,向她倾身。她眼睁睁见他伸出一条手臂,越过她面前,长指按着个磨砂质地的滚石打火机,滑过桌面玻璃。
他眉眼低垂,如此半侧光影,衬得面部轮廓分明,鼻梁高挺。
穿上那件夹克外套,里面黑色衬衫的纽扣依然不羁又浪荡地松在喉结以下,脖颈线条修长,人又长得高,披拂四下昏色。
如此突然倾压向她,一瞬间,很有侵略感。
怀兮没躲,反而直勾勾地看着他。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程宴北的目光淡淡地掠过了她。
他嘴角虚勾一贯的笑容,神情仍是淡淡,随动作起了身,收回打火机的同时,也收回自己不经心一瞬的视线。转身走了。
任楠看他背影消失在露台尽头,对怀兮说:“这下热闹了,我哥的女朋友一会儿就来了。”
怀兮漫不经心的,一手托下巴,拿着个吸管儿,搅了搅面前那杯她再没动过的气泡苏打。冰块儿沉在底,厚厚一层,还没化。
叮叮当当的。
“刚燃哥说,你也是港城人?”任楠同她攀谈,“真巧,我家也是港城的。”
怀兮眉眼微垂,“不是。”
“……诶?”
“大学在港城读的,”怀兮解释道,“家在南城。”
“噢,港城和南城,一北一南的,挺远吧,”任楠想起了什么似的,“我说呢,我程哥好像也不是港城人诶……他好像,也是南城的,大学也是在港城读的。”
任楠一思量,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刚才燃哥说你俩可能认识呢!一个城市出来,又在一个城市读的大学,你们南城那地方也不大吧——哦对了,你们年纪也差不多……”
怀兮听他大惊小怪,兀自笑笑,看着他,“这样就必须认识了?”
“也不是吧,”任楠笑了笑,说,“就不论这层,你现在是燃哥的女朋友,他俩关系可好了,燃哥又是他学长,还是俱乐部时期的同门师兄,大家这么一来二去,四舍五入的,可不就算认识了嘛!”
任楠丝毫没注意到,怀兮手下搅动冰块儿的动静跟着她一齐若有所思地停了须臾。他自顾自地拿来杯子,倒满了酒,大咧咧地碰了下怀兮面前那杯气泡苏打。
“叮当——”一声脆响。
敲回怀兮思绪。
任楠举杯:“按理说!每次燃哥带女朋友来,我们都要敬酒的。你看你刚才也没喝,满桌人就你跟我程哥不喝酒了——给点面子,今天也算大家交个朋友。”
怀兮被任楠的热情感染,轻勾唇,笑了笑。
她一手还撑着脑袋,另一手随意拿起杯子,碰了下他的。看任楠将那一杯酒仰头全喝了,她的唇只挨了下杯口,就放下了。
-
晚风凉爽,明明整个露台都通风,怀兮还是去走廊找了处地方透气。
前来尽兴的一波连着一波,身后电梯叮叮当当地响。
持续一晚上的闷燥,在她看到屏幕上跳出的银行卡余额时,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只剩两千多块。
她的呼吸顿时都不顺畅了,手机亮度调到最高,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那个“2”的前面是不是少了一位。
如果没记错,上月从巴黎回来,她身上还有小两万的存款。
昨晚吃饭,黎佳音看她点了一大堆时蔬和低卡食物,还愤慨地评价她,除了在花钱和换男朋友上毫无节制之外,她在其他方面的自制力简直强到堪比柳下惠,从不拜倒在任何高热量的石榴裙下。
怀兮从前在模特圈也算风头无两,如今一度被边缘化,没商业活动参加,摸不到T台,身材却还能保持得这么好,消愁浇闷的酒精都几乎不碰,还有定时去健身房的习惯,强大的自律是一大功臣。
但这一年,怀兮也失去了颇多。
以前正当红时来钱如流水,养了一身铺张浪费的陋习,花钱大手大脚惯了,存款再多也经不起她挥霍,就这么不知不觉见了底。
她从未像现在一样为一时的捉襟见肘心烦过,尤其尹治还介绍她《JL》去试镜的,更让她有恃无恐。只要能拍封面,犹如发一笔横财。
可谁叫她给推了。
什么也没落到。
怀兮翻看着近期的消费记录。眼见着那一个个看似不多,堆叠在一起就大的吓人的数字,她深感头痛。
最后实在不忍多看,忍痛给前天订的一瓶八千多块的限量版香水退了。
心都在滴血。
此时,手机嗡嗡震动。
怀兮看到来电人,犹豫小几秒,才不情不愿地接起。
“回来这么久怎么连个电话都不打给妈妈?怎么又去上海了?”巩眉对这个27岁还好像处在叛逆期的女儿简直气不打一处,“我看你是这几年在外面彻底混野了。”
每次接巩眉电话都是挨骂。怀兮没耐心,手机直接扔在窗台,避着风点了支烟。
抽了大半根,巩眉才唠叨累了,听怀兮那边没音儿好久,提高嗓门儿:“你听着没有--啊?怀兮,妈妈跟你说话呢。”
怀兮这才慢悠悠拿回手机。
她倚着窗边儿,长腿微抻,懒声:“什么事。”
“——什么事?你这孩子要气死我!妈妈刚跟你说那么多一句没听?”
“你说那么多,我哪知道重点在哪一句,”怀兮嘟哝着,低头看脚尖,“就知道骂我。”
“我看你真是跑野了,”巩眉气冲冲的,没一刻是心平气和跟她说话的,“这回又跑上海干什么去了?啊?”
“试镜。”怀兮答。
“你怎么一点话不听?又当模特儿去啦?”
巩眉对她走职业模特儿这条路一直颇有微词,每每提起就是冷嘲热讽。
怀兮叛逆惯了,大学就照巩眉的愿望在南城本地读师范,选择北上港城,读了个对她的理财能力毫无帮助的金融专业。
按巩眉为她规划的人生,她大学毕业应该回到南城,找个闲散轻松的工作,或者考个公务员,嫁人生子,平淡安稳过一生。
不至于这么朝不保夕。
从前怀兮还在ESSE风光的那几年,巩眉没怎么念叨过她,一年多以前她跟ESSE解约瞒了很久瞒不住了,巩眉知道了可是一通谩骂。什么“你当初听妈妈的话也不至于这样”、“叫你当初考师范你不考”诸如此类没少念叨。
想想就头痛。
怀兮也是个硬骨头,立志不拿巩眉一针一线一分钱,一气之下出了国,谁知没闯出一番新天地,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别说打电话了,她连南城都没敢回去。
怀兮沉默了会儿,心里已经预备迎接巩眉下一轮骂声,当然也做好了随时挂电话的打算。
谁知巩眉却没再唠叨了,稍放缓了些口气,问她:“怎么样?过了吗?”
“当然过了啊,人家对我可满意了。”怀兮心有底气。
“哦,那还好,”巩眉忍不住又说了几句,“你这次可别耍什么臭脾气,别闹得跟你之前公司解约那事儿似的,多不好看——妈妈总告诉你,脾气要收好,这个社会很残酷的。”
怀兮没说话。
“你别嫌我烦,”巩眉说,“你在妈妈这里永远是小孩子,有的道理我就得跟教小孩儿、教我那群学生似的,得一遍遍跟你说——身上还有钱吗?”
“有。”怀兮不假思索地说。
“还有多少?”
“够了,你别问。”怀兮烦躁起来。
“行行,我不问,你那大手大脚的,节省一点,以前赚了多少都不够你造的?没钱就说!你啊,从小到大就吃亏在嘴硬爱赌气,脾气差,还不服软。”
“我身上就没一点儿好?”怀兮无奈。
“长得漂亮啊,但那还不是我生的好?”
怀兮无言。
巩眉嘴皮子说痛了,“对了,下下周校庆,你那群高中同学啊什么的,都陆陆续续回来了,这几天还有学生来家里看妈妈呢,你要不回来见见你同学们?”
“有什么可见的?”怀兮毫无兴趣。
巩眉自有一套道理,“人家可各有各的事业了,也没见谁跟你现在一样不回家,你还老往你爸那儿跑,港城有什么好的?”
怀兮还没辩解,巩眉又说:“还说呢,就前阵子我看新闻,你高中谈的那个小男朋友,哦,就是跟你谈到大学分了手的那个——人家开赛车去了,还拿了世界冠军,可厉害了。你听没听说?”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怀兮没好气:“没关注。”
“我对他印象可深了,话不多,家庭条件不是很好,学习还挺努力,”巩眉回忆着,“哎对,你还没跟妈妈说,你俩当初怎么就分了?要不妈妈跟你这次来的同学打听打听,问问他现在交没交女朋友……”
“没兴趣,你别问了,我还有事儿先挂了啊。”怀兮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真吵得人心烦。
肩上突然传来了个力道。
蒋燃见她一人在这儿站很久了,这会儿电话打完了,他才过来找她。
他下巴抵着她发顶,嗅她周身丝丝缕缕的香,嗓音闷闷的,“你今晚是不是不高兴。”
怀兮收了手机,眼睫垂下,没出声。
“谁给你打的电话?”蒋燃半开起了玩笑:“你在上海的那个,前男友?你昨天见面的那个么。”
存心记了她的仇似的。
怀兮火气未消,这时抬头看他,不怒反笑:“蒋燃,你什么意思?”
“不是你说的?”蒋燃抚她柔软的发,“你不是说,你有个前男友在上海?你之前怎么没告诉我?”
怀兮勾了勾唇,强压怒意,反问他:“那你之前怎么没告诉我,你认识我前男友?”
蒋燃抚她发的动作停下。
若说是先前是你来我往地打哑谜,互相反讥赌气,如今这个从她口中说出来的“前男友”,却非彼薛定谔的“前男友”了。
意有所指。
蒋燃静静地看着她。
她一双美目流火,娇俏面容上薄怒显现。像是终是把从今晚到现在,在酒桌上,他眼前,程宴北的面前,所有故作的矜持淡定,全部撕破了。
蒋燃却是有些不屑,笑着问她:“怎么,你生气了。”
“不可以?”怀兮不甘示弱。
“当然不可以,你因为你‘前男友’跟我生气?”蒋燃更感好笑,“你不是说,你不认识他吗?”
一句出口,怀兮满心堵得更是怒意盛然。
她半推着挣开他,转过身,彻底地,与他面对着面。
蒋燃的眼型像极了桃花眼,上眼睑半弯--今晚他总是如此满面笑意,说着意味深长的话。
怀兮自以为自己见得男人多了,平时你瞒我瞒,大家玩玩儿也就罢了,谁知他居然故意欺瞒不说,现在还在揣度她。
她记得蒋燃今晚向她介绍到程宴北时的那句“你们应该认识”。
什么叫应该认识?
他是程宴北的大学学长,赛车俱乐部时期的同门前辈--早知她与程宴北认识,应是对他们的过也再熟悉不过。为什么要欺瞒她到今天?
还非要选这么个良辰吉日,将她置于众目睽睽,给她个猝不及防的难堪?
而且为什么是程宴北?
为什么,偏偏是程宴北?
“真生气了?”蒋燃伸手,又要去抚她一侧的脸颊。像是安抚。
怀兮却向一侧躲开,眼神很凛冽。
他便无奈一笑,“所以,你到现在还在乎他?”
“叮咚——”
清脆一响,对面的电梯门应声而开。一袭白裙,姿态优雅的女人挽住程宴北的臂弯,二人姿态亲昵,说说笑笑地走出了电梯。
程宴北一抬眼,看到了怀兮与蒋燃。
通风口微风渐起,掠过她的发。缭绕左眼下一颗泪痣。
那一双眼眸彻亮,微微睁大了,看着他。
满眼,满眼,都是他。
怀兮心底一惊,不知怎么,突然害怕他这样看着她。
他的目光薄凉至极,与身侧女伴交谈时的笑容未消,淡淡地看向她时,仿佛真像是在面对一个陌生人。
“哎,这不是你那个Neptune的朋友吗?”
立夏注意到电梯外的蒋燃,眨眨眼。
下午第一面她就对他印象极佳,这会儿轻轻晃了晃程宴北的胳膊,提醒着。
蒋燃对他们报以笑容,问了句:“怎么这么晚。”
“面试结束太晚了,还碰见我一个朋友,一起去南京路吃了饭,还好你们还没结束,”立夏解释道,又瞧见蒋燃身侧的怀兮,眉开眼笑,“这是,你女朋友啊?”
蒋燃自然地揽住了怀兮的肩,“对。”
怀兮不留神往他身边跌了一下,穿着平地马丁靴,差点没站稳。
她下意识要挣扎,却又作罢,视线循循落在对面二人身上。
“真漂亮啊。”
立夏半是打量地看着怀兮。真心赞叹。
怀兮迎上她丈量般的视线,眸光清冷。
“那你们先聊,我们先进去了。”
“好,里面有酒,程宴北知道坐哪儿。”蒋燃说。
“你都替我们安排好了。”立夏还记得他下午的体贴,笑了笑,挽住程宴北,二人踩着柚木地板经过长廊,往露台方向去了。
女人时不时地踮脚,借由高跟鞋的高度,贴到程宴北耳旁低语着什么。
听不清。
只依稀听到女人轻笑阵阵,男人嗓音低沉,与酒吧内缓缓流泻的jazz交融。
他没有回过头。
蒋燃依然揽着怀兮,挪步朝那个方向去,“你没必要跟我生气,现在不是很好吗。”
怀兮没说话。
“你看,大家都有了新的生活,”蒋燃看着她,笑,“所以我觉得我告不告诉你都没有必要--你也不需要再跟我装不认识他。这会让我觉得你很在乎他。”
怀兮这才抬眼。迎着光,她眼底骤然一片冷柔。
“我不在乎他。”她冷淡地说。与那会儿说不认识哪个男人一般的漠然。
蒋燃停下脚步。
“我只是不喜欢别人瞒我事情,”怀兮定定地看着他,不知是否是因为夜风益发寒了,她的唇机械地动了动,声音迟滞,“……蒋燃,我不喜欢被瞒着的感觉,很不喜欢。”
她不存钱。
感情上不逗留。
甚至很不喜欢强调自己的喜好——她也几乎不关心朋友之外的人的喜好——更没有对任何一任男友有过硬性要求,大家彼此必须坦诚相待。
从来都是合适了就相处,不合适就分手。
玩玩儿就玩玩儿,谁也不要死缠烂打,谁都不要给谁添麻烦。
谁也不要不甘心。
享乐至上。
“那你呢?”蒋燃反问她,直望入她的眼,“你就没有瞒着我什么事吗?譬如昨晚,你到底去了哪儿?”
怀兮唇动了下,还没说话——
他却又一次揽住了她的肩,仿佛已经不需要答案,“你最好别让我发现。”
精修于2021.9.25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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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痴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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