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你们”就很微妙。
介于“你的”和“D区的”之间。
池渊一向是一个敏感的人,只是外表装得淡定,看不太出来而已。就这么两个字,也让她在心里琢磨了几秒钟。
池渊本以为她们要去找季禾,可泊泽却带着她走到了一间讯问观察室,这里一块大屏被切分成了好几部分,除了能看见季禾之外,还能看见剧院里制造暴乱的人。
泊泽说,“这两天已经调查得差不多了,这伙人成分很复杂,但可以确定的是,她们的首领是个衾州人,名字叫宋洇雪。”
“宋洇雪,”池渊跟着念了一遍,“和宋鸣霜有关系吗?”
“你知道宋鸣霜?”泊泽说,“她们是表姐妹。”
“……潭溪姐姐要送往衾州的人,就是宋鸣霜。”池渊说。
“潭溪怎么跟她们扯上关系了,”泊泽说着皱起了眉,“就不应该让潭溪去衾州。”
谁“让”?没谁“让”,潭溪自己要去的。
只是池渊没有拦而已,她为什么不拦,因为她觉得事不关己,姐姐爱怎么样怎么样,她一直都是一种旁观者的态度。
而现在却生出了点歉意,老实说,大家好像一直把她当做妹妹,平常有什么,也不太跟她计较,可她却没有怎么真的把大家当成姐姐。
也是在赤城子宫待久了,她甚至不知道所谓亲人之间,或者直接说,人与人之间,究竟应该怎么相处。
现在有机会的话,她想重头学起,于是小声和泊泽道歉,“对不起。”
“没有怪你呀,”泊泽说,“潭溪也是的,C区出了事情,她作为区域执政官,第一个就跑了,让人怎么想。”
“只希望澜漾能平安带她回来才好。”泊泽说着切换了视频画面,屏幕上出现了两张陌生面孔,“暴乱过后,剩下三个人活着,送到医院去,死了一个,还剩她们俩。”
“这一个是CCC级别的低级仿生人,她有个简单的指令,‘如果被捕,则随机指控一名赤城区域执政官为主谋’,所以你就被指控啦。”
池渊:“……”流汗黄豆。
“另外一个是基因改造人,这个人后面才抢救过来,她知道的稍微多点,说那个宋洇雪一开始只是和她表姐一起来赤城玩,后来不知道怎么起了分歧,两个人走散了,她就高价召集了一帮人,想在赤城‘干票大的’,光荣返乡。”
“其实不是很复杂的事情,就是有点……”泊泽说,“好像我们赤城都没有风险管控一样,经济方面也是,一点点火星子就要大爆炸,安全方面也是,一帮乌合之众,就能把我们这儿搅得天翻地覆,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池渊明白。
因为赤城是从混乱中产生的,也只有在混乱中才显得漂亮。
她甚至想,妈妈迷恋这种混乱。
“如果妈妈能好转,我觉得也该调整赤城整体的发展方向了,如果妈妈不能好转,那就要靠我们自己了。”泊泽说完停了一下,似乎想等池渊一个表态,至少口头上统一战线,也能稍微给她点信心。
但池渊没什么表态,她目前就是茫茫然的,仍然毫无由来地期待着妈妈能够好转,一切会恢复如初。
于是泊泽继续切换视频画面,出来了黑不隆咚一条巷子,面对面站着的两个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贴很近在讲话,一看就是在做什么不法交易。
比较长条的那个人后面还有高清视频,光鲜亮丽的舞剧表演,是薛茵;比较短条的那个人就只有又黑又模糊的视频,看不大清,但池渊此前当面和她打过交道,是薛葎。
泊泽说,“薛茵,你认识,幽兰剧院老板。这个人是她姐姐,薛葎,公开资料不多,但她应该在衾州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和宋洇雪有没有联系。”
“这薛葎还有个外号叫绿靴子,真是跑得飞快,俩姐妹一出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什么消息也查不到。”
话锋一转,“季禾应该认识她们,你清楚吗?”
池渊摇头,没有主动提季禾在赤城墟放走薛葎的事。
“刚刚我们和阿杜在会议室的时候,已经有审讯专家初步问过季禾了。”
“审讯专家?”池渊惊讶。
泊泽正在打开刚刚发来的报告,扭头看池渊,说,“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我以为会是我们去问。”池渊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陶瓷杯。
她真的害怕季禾会跟这件事有关联。
泊泽看池渊表情,不由得一笑,说,“放心啦,都是常规流程,不会把季禾怎么样的。”
文件打开了,泊泽又说,“你好像很紧张她。”
池渊能假装说是因为怕刑讯逼供之下季禾说出什么不利于自己的话吗……
不能。
来看报告。
报告既有视频,也有文字。屏幕被分为了四块,左上是季禾,左下是讯问官,右边大部分是对应时间点的分析说明,下面有一条数据监控模块。
讯问官身着赤城守卫文职制服,齐刘海,戴副眼镜,看起来和和气气的,讲话也和和气气的。
她告诉季禾,如果感到不适,任何问题都可以拒绝回答。又说,根据流程,需要接入季禾身体实时非**性数据,如心跳、血压、呼吸频率等。
她的要求季禾都同意了,之后就开始正式问话。
最初的问题比较简单,只是一些常规性的,“姓名、年龄、工作情况”等,随后是,“你知道你今天为什么会在这儿吗?”
季禾视线向下扫了一瞬,又抬起来,说,“不清楚。”
讯问官便透露了些关于幽兰剧院的信息,问,“你是否和剧院经营者有所往来?”
季禾有些迟疑,不确定有所往来的“往来”是什么意思,但既然已经问到了这里,想必这些人是知道了什么,于是季禾就点头。
“请大声回答。”本来好好的,这讯问官突然加大音量,把季禾吓一跳。
“是的。”季禾平稳的情绪波动线上出现了一处波峰,参考说明写的是:惊恐,轻微。
从开始到现在,季禾都很配合讯问官,虽然回答的话不算多,但基本都回答了。
这还没受到什么虐待呢,光是这种配合,就让池渊有些心疼。
怎么这么笨,论职务,还轮不到这个讯问官来问她话,不想说,什么都不要说就好了。
……但这么想也不对吧,妈妈还在病床上躺着呢。池渊又掉进了夹缝之中,只能寄希望于季禾跟这整件事情无关。
“具体有哪些往来,请详细说明。”讯问继续。
“我向薛茵出售过一批观演交互式设备,包含1套中控系统和20台交互终端,是赤城无限仓库中的存货,原处于废弃状态。这批设备于某年月日经某商业运输车队运至幽兰剧院,交易金额若干元。此后我与剧院及其经营者皆无任何联系。”季禾反正记性好,就真的详细说明了,免得讯问官一句句问。
在这件事上,她只是把薛葎改成了薛茵,反正当时的票据上写的也是薛茵。她所要隐瞒的是在赤城墟和绿靴子的过往,因为不想让池渊知道。至于其他的,就没什么了,就算去查,也是很正常的商业往来。
“你所说的产品,一是来自赤城无限,二是废弃品,你对其安全性有何考量,是否进行过专业验证?”
“产品在出厂时已经进行过完整的安全性能检测,处于废弃状态并非因为产品质量本身,而是……”因为赤城无限被毁了。
想来讯问官也知道这件事,她没有逼着季禾非得把这句话说完,而是开始了下一个问题,“公开资料显示,赤城无限在安全把关方面,本身就存在着问题。”
讯问官准备得很充分,提到了此前的召回事件,还摆出了在查抄赤城无限武器那天,因为操作不当造成爆炸事故的现场照片,问,“你是否同意,赤城无限产品可能造成重大安全危害?”
季禾不愿意看那些东西,但屏幕实在太大,她视线都没有地方放,又垂了下去,说,“保留意见。”
“好的,那么你是否清楚,你提供给幽兰剧院的交互式设备,存在巨大安全风险?”
“怎么可能?”季禾这下是真的不同意,“所有产品都经过了严格的安全认证,如果你们不相信那张证书,那么,你们可以将那些产品送到任何你们信任的地方再次检测。”
等的就是这句话,讯问官传过来一份资料,说,“我们找了几家机构进行检测,报告表明,你所出售的交互式设备,对神经的刺激强度严重超出人体耐受阈值,可能导致不可逆转的应激性精神障碍。”
叽里咕噜说啥呢。
季禾就是一个不信、不可能。
快速将检测报告翻了翻,上面的数据让她不得不相信,是自己的装置出了问题。
括号。如果数据没有造假的话。
“我要求对设备进行独立检测。”季禾说。
“你能够对设备进行独立拆装、检测?”
“是的。”
“那么,你在出售设备之前和之后,是否有对设备进行过维修、改造?”
这都啥问题,季禾想了想,大概猜到出什么事情了,江渚、泊泽、潭溪,三个中任意数量的人因为那套设备受伤了,现在A区怀疑自己是主谋或者共犯。
这就比放走绿靴子这种无关痛痒的事严重多了,一下让季禾的情绪又出现了些波动。
可是,事实就是她并不知情,季禾如实供述,然后就被讯问官抓着几个细节,无尽纠缠,反反复复地问,直到季禾真的开始怀疑自己说的每一个字。
“你是否知晓剧院会将这套设备提供给哪些人使用?剧院经营者是否就设备对精神方面的负面影响与你交流过意见?”
季禾的问题在于,她猜得太快了,就显得什么都知道一样,如果什么都知道,那就更像真的做过那些事。
因为回答这个人的问题实在太多遍,季禾都忘记自己有权沉默了,到最后,只好疲惫地说,“我可以公开我关于幽兰剧院的所有记忆,如果你们想看的话。”
讯问官只是微笑,不作答。
其实就算季禾现在就把电线插自己脑门上,将记忆公开在屏幕上循环播放,她也不一定有权限看。
她只是在自己的权限范围之内,运用一点点策略,花费亿点点时间,问出一点点自己想要的东西。
在这个讯问官感谢季禾的配合,准备关掉视频走人时,季禾才终于想起来问她一句,“我还能再见到池渊吗?”
语气中带上了一点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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