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总会遇到些事物,一些——难以忘怀的事物。它们被人赋予了特别的含义,哪怕是许久未出现在生命里,也只需匆匆一瞥,就能红炉点雪般,牵连起那早该被遗忘的回忆。
仿佛早已和尘封的记忆一起,镌刻在灵魂之上,融入骨血之中。
法国巴黎,天未醒。
但是花绘醒了,还是很清醒地醒了。
她翻来覆去许久,却还没有丝毫睡意。花绘摸索着拿起枕边的手机,按了好几次开机键,屏幕都没能如她所愿地亮起来。
她轻轻叹气,不想再与这夜色斡旋,起身去厨房倒了杯水。借着从窗纱透进来的月光,花绘看清了墙上的欧式挂钟。
凌晨两点?花绘疑惑又迷茫。
今年是她侨居海外的第十五年,她也早就习惯了这边的时间。再加上昨天她的画展刚刚结束,好不容易能缓上口气,她累的连手机都忘了充电。毫不夸张的说,花绘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凌晨两点自然醒,确实不可思议。
花绘披上针织毛毯,蜷缩着坐在落地窗前。她不由感慨,这巴黎的夜,是极美的。
夜幕中的圆月正柔柔地往外散发光芒,星子洒了半池天。屋外塘里波光粼粼,又是另一池天。
月光送漫天银河缓缓流淌进房间,倾洒着勾勒出女人轮廓温柔的侧颜。可女人眼里的月光逐渐晃眼,甚至是刺眼起来。这景象,与脑海中不知哪里来的画面重合在一起。
又来了。她总会看到这样的幻象,为此还常年去医院进行治疗。医生说这是因为她患有选择性失忆症,花绘看到的刺眼的光,正是失去的记忆留给她的线索。不过这么多年也一直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了。
花绘轻轻颦眉,慢半拍地想起,在刚刚短暂的睡眠里,她还做了个梦。
她一时想不到梦了些什么,然而眼前虚假的耀眼光芒还没有减弱的意思。她长抒了口气,阖上了眼。她忽然觉得环境和治安太好也不完全是件好事,此时此刻她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外界的声音上,反而会因为太安静了感到烦躁。
花绘怕吵,却也怕这样的寂静,她抬手摸上头发遮掩下的硅胶圆片,那种强烈的不安感才逐渐退去。
随后花绘将窗帘紧紧拉上,把一切都关在了外面。
……
“咚咚咚”
……
“咚咚咚”
……
“咔嚓”
“砰”
这么大动静,饶是花绘对声音并不敏感,也悠悠转醒了。
睡眼朦胧间,一张精致的脸凑上前,“Dianthe?”来人见她没反应,强行扒开她的眼睛,然后一边打手语,一边用蹩脚的中文问:“呢的而wou魅电勒骂?”
花绘哭笑不得地撑起身体,靠在枕头上,用法语回了句没有。
眼前这个金棕色卷发的男子是她的助理。他们大学时遇见,如今已经认识十三年。
花绘从未想过,Mungo会说的第一句中文竟然是这句“你的耳蜗没电了嘛?”
因为天生失聪的缘故,她幼时反应总是慢半拍,后来虽然戴上了人工耳蜗,但久而久之形成的这种慢悠悠的性格,却是难以改变了。
不过花绘也很享受这种慢节奏的生活。
Mungo刚到巴黎美术学院读书时,花绘都已经要毕业了。他来校第一天不认识路,竟然鬼使神差地找了亚洲面孔的花绘问路,花绘因为忘记给耳蜗换电池,正急匆匆地要回家去。突然被人拦住,因为不大能听得见,她只能如实说自己的耳蜗要没电了。
后来问起Mungo,问他为什么要在那么多人里选择了花绘。Mungo的回答出人意料,略微有些肤浅随便,但同时也像他名字一样可爱——竟然是花绘看起来很好说话,长相也漂亮。
后来的相处之中,Mungo发现这姑娘总是忘记给耳蜗换电池,于是慢慢地就学会了这句“你的耳蜗没电了吗”。
“你怎么来了?”花绘懒懒地用法语问道。
“现在都已经中午了好吗?明明约定好午饭工作室一起吃的。”
“啊?什么时候约定好的?”
Mungo气不打一处来,瞪大眼睛,“一个月前,你说这次画展结束后,你就要回国了,回国前大家一起吃饭,算是告别!”
一语惊醒梦中人,花绘这才想起,她早就拜托Mungo订了回国的机票,就在今天晚上!
“啊……糟糕,忙忘了。”女人毫无歉意地笑笑。
Mungo已然习惯了,花绘什么都会忘,忘记给耳蜗换电池,忘记给手机充电,好像对所有事都有恃无恐。
花绘将长发都捋到肩后,沉思片刻,还是决定先下床去洗漱。
Mungo看着女人穿着冰丝的白色长裙移进洗手间,无奈地叹了口气:“怪不得三十三岁还没有男友。”
他感慨一声,替花绘充上了手机。
……
花绘出来的时候,Mungo正在和男友煲电话粥。
Mungo的性向一直不是什么秘密,花绘也觉得这么可爱的男孩找个男朋友正常。也正是因为这层原因,两人才能成为如此要好的闺蜜,而不用害怕落人话柄。
花绘听着Mungo和男友你侬我侬地聊着天,完全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于是自己去卧室收拾床铺和行李。
花绘换好了衣服,坐在被Mungo重新拉开窗帘的落地窗前发呆。
她看着眼前窗外秋色,没来由地想起昨天晚上的事。花绘一时间想不明白那是梦还是现实。
如果是现实,她为什么会在凌晨两点清醒过来,又为什么会再次看到那样耀眼的……月亮?后来呢?她拉住窗帘后,又因为太困睡着了吗?
正想着,Mungo就来喊她:“ Dianthe,我把工作室的聚餐推到了下午,午饭时间留给我们两个吧。”
花绘刚刚看到了Mungo买来的食材,也猜到了这最后的午餐是什么:“火锅啊……”
“是啊,你第一次要我吃的时候,我还觉得特别奇怪,觉得这样一边加热一边吃的食物,一点都不浪漫。”
“但你这次走掉,会不会不回来了?”
Mungo熟练地洗菜,切菜,花绘在一旁摆盘。
“我是个艺术家,你也算半个艺术家。艺术家‘四处流浪’,说不准哪天就会再见了。”花绘抬手挽起头发,笑着安慰Mungo。
Mungo脸上郁色散了些,他嗔怪道:“这下好了,你把我养成了中国胃,我爱人也成了中国胃,然后你一走了之?”
“有爱人陪就好啦,你要是舍不得我,就给我打视频,而且你也可以来中国玩啊。”
Mungo撇了撇嘴,想要继续说什么。一抬头却看见,阳光从云层里挣扎出来,暖暖地洒进屋里,洒在女人姣好的脸庞上。
花绘正专心致志地摆着盘,好像是想要发挥一下天赋,把土豆摆出花来。她刚刚扎起的头发微微散乱,人工耳蜗的黑色外机也没有被刻意掩藏,半露在外。
不管是在生活上还是工作上,Mungo都很照顾花绘,哪怕他知道花绘天性散漫,怎样生活她都无所谓,但他依旧放心不下。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轻轻走上前,紧紧抱住了女人。
“ Dianthe,要照顾好自己。”
—
深秋的天已经凉下来了,但火锅暖洋洋的。Mungo关了屋子里的电暖,盘腿和花绘坐到地毯上。
两人从日常生活一直聊到工作室的后续工作。
窗外金色的梧桐叶沙沙作响,被阳光照得几近璀璨,古老的梧桐木静默着,一直守着太阳移到天的另一边。
“聚餐时间到了,出发吧。”
工作室聚餐的饭店离小别墅区有一段距离,可花绘不喜欢打车,她更喜欢看着风景慢慢地踱步。
因此每次出行,Mungo都只好陪着她走,他平日里总是叫苦不迭,今天却嫌路太短。
花绘话少,一路上都是Mungo不厌其烦地讲着。
“你不是最喜欢法国的秋天嘛?怎么这么着急就决定回去?”
花绘露出无奈的笑容,但语气坚定道:“我得去找找我的记忆啊,总觉得国内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在等着我回去。”
Mungo今天不知道叹了多少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
“对了,Dianthe。”
“嗯?”
“你已经三十三岁了,这么多年来,我都不记得你谈过恋爱。明明以你的条件,会有很多男生女生追啊。”
花绘笑着摇头,“我是单身主义者。”
Mungo撇撇嘴,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讲真的,不会是Dianthe喜欢女生,但Dianthe的父母不同意吧。”
两人一路聊到了饭店。这样的对话他们进行了不知多少次,Mungo却还是不厌其烦,隔一段时间就问一次。
月圆只在十五十六,眼下时间如流水,他们很快就要分别了。并且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了……
聚餐后,Mungo和男友送花绘到了机场。
法国的秋天很别样,总是让人觉得暖洋洋的、金灿灿的。但今天,Mungo看着从小看大的秋景,莫名觉得有些悲凉。
他突然想起Dianthe画过的一幅画,名字叫《秋》,Dianthe还用中国传统的毛笔在一旁题了一句古诗。
尽管Dianthe向他解释了很多次,他还是不懂那句诗的含义,也许是古时中国的文字太过晦涩难懂,但至少现在,Mungo明白了花绘通过《秋》所想表达的。
那副画,悲凉却温婉,细腻却深远。
好像盛满了思念。
两人最后相拥,Mungo看着花绘穿着驼色的长风衣渐渐隐没在远处的夜里,他本不想被男友看见自己落泪,却是怔怔地舍不得回头。
只好任凭眼泪洒在秋风里。
花绘其实看的很开,与Mungo这个家境优渥、从小到大都惹人疼爱的男孩不同。她刚刚成年就孤身来到了巴黎,法语半生不熟,还经常因为生活习惯不同闹些笑话。
不仅如此,当时的她在学习之余还要做些兼职。
当然花绘的家境也不错。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戴上了人工耳蜗,很幸运地没有错过语言发育的最好时期,没有对现在的生活造成太多不便。况且要是经济紧张,父母也不会送她走艺术这条路,更不会送她出国留学。
是她太懂事,想要为父母多负担一些。
但那种漂泊异乡的无依无靠,让她已经习惯了离别,习惯了思念。
花绘坐上回国的航班,看到乘务人员大多都是中国人,久违的亲切感浮上了心头。
出示过人工耳蜗的证明后,她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花绘抱着手机思考了很久,还是给Mungo发了几条消息。
“和Raphael好好走下去,我们一定可以再见。”
花绘无奈地笑笑,她知道Mungo这时候肯定在哭。
于是她又发消息给Mungo的男友Rapha?l。
“要好好照顾Mungo。”
她这才放下心来。Rapha?l比她还要年长两岁——身材高大,样貌英俊,是个懂得浪漫又温柔体贴的法国男人。
Mungo有他照顾,花绘很放心。
Mungo无微不至地照顾了她十三年,从今以后,Mungo也能把更多的时间花在自己身上了。
花绘从舷窗往外看。茫茫夜色里,来来往往的人都在埋头赶路,星星点点的灯光排列在一起,仿佛是在为行色匆匆的人们指明方向,看起来有种别样的温馨。
花绘没来由地迷惘起来,她居然真的要重回故土了……
她盯着窗外的远灯发呆,可逐渐地,那灯光越来越亮,叫人睁不开眼。
花绘猛然回过神,揉了揉眼睛,才发现又是幻觉。她像是哄小孩儿似的,露出宠溺的笑容,“好啦,我要回家了,谢谢你提示我。”
提示她要去寻找丢失的记忆,那段理应永远会不遗忘的记忆——重要到,堪比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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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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