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一见到流浪猫就忍不住想起母亲。
她的母亲从小体弱多病被父母嫌弃,就过继给了老光棍舅舅。成年后舅舅不想再花钱养着她,想让她快点嫁人就托人到处说媒。陈雪奶奶王梅香见她可怜,又长得水灵,便四处筹集了些彩礼钱,让她嫁了进来。
王梅香是个勤快人,一个人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还负责照顾体弱多病的母亲。母亲几乎什么活都不用做,但好景不长,生下弟弟陈诚不久,就被查出乳腺癌晚期。家里负担不起天文数字般的医药费,一年后便去世了。
当时,陈雪六岁,陈诚才两岁,母亲临终时还勉强能够说些话。她喃喃地唤着一直在流眼泪的陈雪,雪儿,莫哭,妈妈我这一辈子就像一只流浪猫,幸好是你奶奶和爸爸收留了我,算是过了些幸福安稳的日子…母亲吃力地抬起手擦掉挂在陈雪脸蛋上的眼泪,也流着泪嘱咐道,雪儿,妈妈不在了,你以后要好好照顾弟弟,孝敬奶奶和爸爸,这样妈妈才能安心…
陈雪那时年纪小,记不得太多母亲临终说的话,只记得瘦骨如柴的母亲把自己比喻成流浪猫,因此就觉得流浪猫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每当在村里、在路上、在学校看到流浪猫,陈雪便不自觉地被吸引,然后想方设法地弄点食物来喂这些小可怜,甚至顶着奶奶和父亲的谩骂,也要把几只受伤的小猫抱回家喂养。
陈雪注意到刚跑过来抢食物吃的那只小猫尾巴处似乎被烫掉了一截毛,就试着把它唤过来,待它慢慢亲近后,便把它抱了起来,然后站起身,想借着路灯仔细查看一番。这时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个黑影正在慢慢靠近。
陈雪。许清樾压低声音,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他已经站在了她身后不远处,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陈雪闻声转过身来,但这时怀里的流浪猫被突如其来的陌生人刺激到,用双腿猛劲儿蹬了她一下,挣脱地跳到地上躲进草丛。她的手背上立刻就渗出了小血珠。
陈雪顾不得疼痛,她睁大眼睛,逆着光看到眼前一个穿着黑夹克黑牛仔裤的高大身影朝她迎面走来。她费劲地看清楚他的脸后,惊得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唯有心跳瞬间加速。
站在她面前,近在咫尺的竟然是白日梦里的他。他的眉眼,他的鼻子,他的嘴巴跟她记忆里的他相似又不似。他不再是印象中的少年,身上那份少年人独有的青涩与稚气也无影无踪,让她感到此时此刻的他胜似一个陌生人。
好久不见。许清樾再一次开口。低沉,笃定,像是掉落在雪夜空旷街道的一只瓶子发出的声响。灯光幽微,他的目光愈加灼灼,此刻的雪景与她都灌进了他的眼睛里,在里面长得蓊郁妖娆 。
他的声音像从很远很远的回忆飘出来的,清晰得熟悉得令人发怵。这时,陈雪也缓过神来,的确是他,毫无疑问。
最开始,她曾设想过无数次的相遇,后来无处释怀的感情都会被现实击败得溃不成军,其实,她一直以来都能够清楚地意识到,他们既定命运的人生轨迹就是不同的,再加上发生了那样的事后,他们更无走到一起的可能。
在陌生的城市,她因读书能够暂时远离家里的烦心事,让命运的下坠能够暂时停滞一会。她无从选择,被推着前行,只能把过往藏在生活的尘埃里,刻意避开不去触碰,一旦再追忆自然而然会自我嘲讽,觉得荒谬,羞耻。只有偶尔零星的梦会残忍地嘲笑她,她什么都忘不了。
只有梦里才敢思念的人就这样突然过于真切地站在了她的面前,一时让她措手不及,对他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恍惚有一种时光在倒流的错觉,但她没有梦里那般无所顾忌的勇敢,下意识的反应只有逃,就像逃避幻想那样逃避真实。她如刚刚那只小猫一般夺路而逃,跌跌撞撞地向路边的荒草丛深处跑去。
荒野在雪夜里渐渐狰狞起来,她顾不得恐惧,抄着近道朝学校赶,脚下的泥泞让她步伐缓慢,裤脚也溅满了泥点。赶回学校后门时,心脏欲裂,她不得不停下脚步喘气。
夜深人静,眼前只有漫天翻飞的雪花朝她迎面拂来,连绵不绝的雪花连接着天和地,世界似乎都变得辽阔,辽阔到让她根本无处藏身。这种无处可藏又会拖着她向着自己的回忆里无限沉潜。
她想起了三年前与他在一起的雪夜。
那天很冷,但谁也不知道这天江城会突然罕见地降雪。
那天是放归宿假,陈雪被同村的发小何琳玲硬拉着去了ktv,许清樾赶过来正好看见几个混混逼陈雪喝酒,冲进来就跟人打了一顿,把她带了出来。受到惊吓的陈雪在公园的长凳上哭了好一会,许清樾怎么安慰都不管用。
这时天飘起小雪,许清樾为了逗她开心就到处捧来零星的雪在掌心上捏雪人。见他一本正经地用手将积雪捏成小块儿,再小心翼翼地将快融化的雪捏成球状,陈雪不禁嘲笑他捏的雪人不伦不类。他却仰起头勾起嘴角,骄傲地看向她说,这可是限量绝版,你懂吗?说完便红着脸,胆战心惊将刚捏好的一个雪人,放进她的手心里。指尖触碰到她的掌心那一刻,她的心漏掉一拍。她这时也注意到,他那很好看的双手早已被冻得发紫,或许是刚从家里赶过来的缘故,他连件外套都没穿上,只套了件黑色的毛衣……
回忆纷至沓来,她愈发感到头痛欲裂,脑袋也越来越沉,身体却越来越轻,最后简直是大脑袋在拖着身体向前行走。这时,她接到了奶奶打过来的电话,她的心跳倏地剧烈抖动了一下,这么晚她怕家里出什么事,便焦急地接了起来。
电话那端,王梅香极其温柔慈祥传到她耳边,笑着说天冷了江城也难得降雪了,关切地问她有没有多加衣服,马上去实习了要注意别感冒了。听着听着她放下心来,听奶奶的语气还好,想着应该没有什么大事,就继续陪着奶奶拉家常,但她隐约感觉到奶奶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正在浮出水面。
王梅香问她车票买好没有,她回答说还没有。奶奶顿了一会,缓缓启齿,你回来前能不能先去看看你弟弟,听说他状态很不好…又跟人在里面打架了…
三年前,陈雪高考前夕。那时许诚高一,一天晚上在校门口跟人打架,用一把折叠刀将人捅伤,造成一人重伤,被县公安局当场逮捕。
出事后不停地跑学校、跑公安局、跑法院,都是陈雪和奶奶两个人,为了弟弟犯下的错收拾烂摊子。后来奶奶摔伤腿后,便是她一个人走到最前面去承受这一切。因犯罪时陈诚才十五岁还未成年,法院判处了有期徒刑三年,如今过了年就要刑满释放。
但自从陈诚被关押进监狱后,陈雪竟一次都没有去看望过。陈诚就像是陈雪生活里的一块暗礁,即使看不见,却是亘古不变地硬邦邦地戳在那里,一碰上去就痛到五脏六腑。
我怕没有资格 我怕没有选择我怕我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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