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十三年冬,盐粒子似的雪于戈壁中不期而至,洋洋洒洒,铺天盖地。还未落下便被朔风吹作齑粉。
元瑛公主挑开毡帐,走入雪中,一时不察被雪迷了眼睛,红了一片。
女使青荇适时地撑起一把伞却被公主抬手止住。
她望向在雪棚下紧靠着火盆宿卫的士兵,心中涌起不住的酸楚。
匈奴屡犯大汉边境,而乌孙占据天山以北要地,汉乌结盟可成夹击之势,切断匈奴与西域的联系。
在王朝博弈斗争中,想要结盟,联姻往往是最省力的选择,而此时公主便成为了最佳的砝码。
四年前山君公主远赴乌孙,以达汉乌盟好,可才不过三年多就香消玉殒。
只留下一句“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1)的长叹。
王朝最不缺公主。
于是身为罪王之后的刘元瑛被册封为“元瑛公主”,远离故土,再次踏上前往乌孙的路途,达秦晋之好。
却未料到匈奴突袭和亲队伍,伤亡惨重。
哀吟声从帐内传来,淹没在雪中,元瑛公主眉心突突跳着,脏污的指尖嵌入掌心。
她冒着雪走入士兵所在的毡帐,风雪打在脸上,疼痛钻心入骨。
帐内扑面而来的热气混合着血腥腐肉气,令元瑛公主几欲作呕,她强压下心中不适。
看着毡帐外侧因疼痛而发颤哀嚎的士兵,看着里侧一排排静卧的尸体,她再也压抑不住,“呕”出声来。
校尉忙道:“公主珍重,万不可伤了玉体。”
元瑛公主稳了稳心神,哽咽声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
“传本宫令,逝者就地掩埋,待到乌孙,本宫定上书陛下,带他们骸骨归家!”
*
凛冽寒风卷开毡帐一角,雪夹杂着沙子送入帐中火盆,噼里啪啦地响着。
沈嫽昏昏沉沉,感觉自己一直在下坠,身边的景象是那么不真切,她艰难地辨认周围的环境,却只看到自己披枷跪地。
审问官居高临下地站在她旁边:
“你阿父失守朔方郡,让匈奴裂我大汉疆土,杀我大汉子民,夺我大汉膏腴,为何你还独活?”
她一时哑然。
是啊,为何仅自己独活?
可朔方郡失守又岂是阿父一人之过?
大雪封山,粮草运不过来,断粮多日,便是神仙来了也无计可施啊!
“是他刚愎自用!是他尸位素餐!”
审问官抓起她的头发,强迫她看向自己,可沈嫽仍看不清,只能听到他恶狠的声音,感受到温热的气体砸到自己脸上。
审问官猛地一甩,她身形不稳,整个人向地上倒去,木枷砸到她的手腕,瞬间红了一片。
她心涩欲辩:“是朝廷未及时……”
“住嘴!”审问官踹向倒地的沈嫽,语气中带着狠厉。
腹部的痛感让她呼吸停滞,她张开嘴,大口呼吸,眼泪不受控地流下,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
“为何你一人独活?”
审问官不依不饶。
沈嫽想到匈奴破城时母亲红着眼将自己塞入粮窖夹壁中,想到匈奴在窖顶狂笑大喊:“汉贼无能,不过尔尔”
无力感深深地传遍四肢百骸,把自己困在逼仄的记忆里。
“请...”
“请处我以极..刑”
“呵!”审问官冷哼。
她顿觉天旋地转。
耳边传来元瑛公主唤她的声音:“阿嫽,阿嫽……”
她知自己陷入梦魇,此刻听到亲近之人的呼唤,似抓住浮木一般,拼命地汲取空气,左肩传来痛感,牵扯着她睁开了眼。
“阿嫽,你醒了,可担心死我了。”
元瑛公主见到沈嫽醒来,一直紧绷的身体瞬时舒展下去,刚才努力维持的镇定在此刻土崩瓦解,眼眶瞬间泛红,豆大的泪珠滚下。
“公主...”
沈嫽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尖刺的触感传来,舌下有异物,带着丝丝甜味。
她想要起身吐出,却被元瑛公主制止。
“你莫动,那是卫掌故送来的沙枣核,有安神的功效。”
“可要饮水?”公主背过身去,借着倒水的缘由掩去自己的泪水。
“公主莫哭,折煞奴了。”
沈嫽扯出笑意轻轻摇头,想握住元瑛公主的手,却未料到牵扯到了伤口,没忍住“嘶”了一声。
元瑛公主心疼地替沈嫽掖了掖被子,这才替自己擦拭着眼泪“莫要这样说,你知道的,我从来只当你是亲人。”
“那匣子里的东西就这么值得你以身犯险吗?为了护住它连命都不要了吗?”元瑛公主嗔怒道。
“那是我阿母留给我的……”
沈嫽苦笑,还未从刚才的梦魇中回过神来,那梦魇太真切了。
历历在目。
元瑛公主看出沈嫽的异样,心下已猜中了七八分,便是有责备的话也说不出来。
但她又担心沈嫽为了死物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于是委婉道:
“我们已快行至西域,还需多加小心,便是再重要之物,也不值得你去冒险。”
提起“西域”,沈嫽眉心一紧,想起白日的突袭,那群人身着羊皮甲,定是匈奴人。
现今西域被匈奴桎梏,匈奴突袭和亲队伍轻而易举。
虽快行至西域,可这戈壁之大,若非他们提前得到消息,又怎能精准袭击?
“公主,定有细作!”沈嫽加重语气,因受伤的缘故,眼前有些发黑,却仍强撑着望向元瑛公主。
“此去和亲,路途遥远,若非有细作,匈奴怎可能如此准确得知我们所在位置?”
元瑛公主闭上眼点了点头“我已下令修整,你先好好养伤,莫想太多。”
说罢便唤人给帐内加些炭火,看着沈嫽气息放缓,这才放心离开。
听着公主远去的脚步,沈嫽缓缓睁开了眼,她摁住左肩,鲜血瞬时洇透了白绢。
直到痛的沈嫽额头沁出冷汗,她方才放缓身体,松开了手,疼痛才让自己更清醒,不至于困顿。
沙枣核在舌尖泛着淡淡的甜味,毡帐外传来幽幽笛声。
受到刚才梦魇的影响,沈嫽的思绪不由地飞远。
六年前,朔方郡失守,匈奴大胜,烧杀抢掠,虽陛下派人平叛,及时夺回了失地,可二十万汉兵攻打三万匈奴,说出去也着实算不得什么光彩的事情。
皇帝有气,遭难的总是臣子。
沈父虽死守朔方郡,但依然被扣上了“尸位素餐”的帽子,连带着唯一在战场上活下来的自己也在额上受了黥刑,发配到楚王府做侍女。
先楚王参与“七王之乱”兵败自杀,虽陛下念及宗族之情,保留了楚王称号,但待遇直转急下,权利大不如前。
把兵败将士的子女发配到楚王府为奴,也是在羞辱警醒着现任楚王安分守己。
按理说别人受到这样的屈辱,是断不会善待她的。
可现任楚王不同:“以身殉国者,其子不应罹于苛谴。”
就这样她就留在了当时还是“翁主”的刘元瑛身边。
刘元瑛对她极好,会亲自替她修发遮去额上刺字,这四年相处下来,两人称一句手足也不为过。
沈嫽本以为自己会一直陪着元瑛,陪她嫁一户好人家,孕育子女,幸福终老。
可山君公主身殒乌孙,乌孙王的左夫人乃是匈奴人,若汉乌不继续和亲维持关系,恐匈奴彻底把控西域。
皇帝又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受分离之苦,便封刘元瑛为元瑛公主,入宫学乌孙语言习俗,远嫁和亲,达两国盟好。
为更好地笼络乌孙,皇帝对待此次和亲格外重视,不光配备了侍从,卫队,就连医官,史官,匠人都有置备。
沈嫽揉了揉眉心,心中暗叹,若元瑛公主遭难,乌孙久等不到,定会以为汉朝背信弃义,匈奴再于其中运作,恐有恶战。
沈嫽强撑起身子,披上裘衣,小步走出帐外。
已过三更,地上铺了一层雪,各个毡帐皆露出微光,映在雪地,帐外零散地站着守卫士兵,疲惫地靠在长戟上。
笛声舒缓,却莫名地增加了哀伤之情。
沈嫽向着笛声传来处望去。
只见卫谏身着玄青色曲裾袍跪坐在雪地中,脊背笔直,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月光携雪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骨节分明的手在横笛上轻点。
纵然曾与卫谏打过照面,沈嫽依然不能否认卫谏长了一副好容颜,勾魂摄魄,目眩神迷。
待曲毕,沈嫽走至卫谏面前,施身虚行一礼“卫掌故吹的可是《入扉》?甚好。”
卫谏起身拱手∶
“正是。”
“今日遇袭死伤惨重,大家难免受惊,卫某奏此曲一则舒缓大家心情,二则也算告慰亡魂”
沈嫽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未从他脸上看出异色。
“在此谢过掌故送来的沙枣核,只是这沙枣树素来种在西域,卫掌故怎会有?”
“沈女使是在疑心卫某?”
卫谏轻扯嘴角,挑眉看向沈嫽。
沈嫽不易察觉地皱眉,面色不显,仍是谦卑的模样。
卫谏比她高出许多,低头看向自己,有种莫名的威压感。
“不敢,卫掌故奉天子之命记录和亲史实,责任重大可比肩太史公。”
沈嫽抿嘴一笑,人畜无害般直视着卫谏的眼睛,深邃的瞳仁令人琢磨不透。
卫谏对上沈嫽的视线,不自觉地握紧手中横笛。
他倏尔一笑,反唇相讥“女使抬举卫某了,女使随公主和亲,这一路走来才情不输卓文君。”
不待沈嫽回话就紧接着颠了颠腰间的袋子
“沙枣核都在这,卫某长年与史册打交道,难免寝不安枕,卫某叔父是江湖游医,知道沙枣核有安神的功效,故从往来的西域商队那买了许多沙枣,脱核晒干赠予卫某。”
沈嫽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撒谎的痕迹,还未开口就听到了飞驰的马蹄声。
“报——!”远方传来斥候急切地嘶喊声!
(1)出自细君公主《悲愁歌》
架空西汉,有历史原型,私设很多,介意的宝宝慎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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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沙枣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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