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堆满了卫谏的衣裳,他站在棚外抖了抖身上的雪,这才轻轻撩开一条缝进去。
棚内比棚外没有暖和多少,沈嫽跪坐在榻前,撑着下巴小憩,她睡得不安稳,秀眉紧紧拧在一起。
卫谏蹑着手脚将毡被披在沈嫽身上,毡被刚一落在她身上,沈嫽就惊醒了,她回头望去,见是他,复而闭上眼。
这样的天便是有草药也早就冻死了,如今只能看勒风的造化,幸而他身强力壮,若换作旁人,在林子的一下午怕是就难捱过去。
沈嫽鞭痕大半在腰腹,虽有衣物遮挡,但老三用了十足的力气,以至于伤处似火烧火燎般细细密密地跳动,疼痛尚且能忍,砭骨的冷却是难熬。
直到寅时她才堪堪睡去。
早上醒来,勒风热退了不少,沈嫽却脑袋昏沉,头重脚轻。
她咬着舌尖保持清醒,又随老三砍了一天的柴。
“明早再来一天,差不多够用了。”老三哈着气,幽幽道。
沈嫽问道:“这几日怎没见到首领。”
老三白了她眼:“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看您太辛苦了,又要管砍柴又要监工。”
老三低声骂了句,笑道:“你小子还会体谅我,怕不是肚子里藏着什么坏水?”
沈嫽面上陪着笑,碾化落在她掌心的几片鹅毛雪花。
她与卫谏回到棚子,落延正喂勒风喝水,矿山附近本有条小河,近日上了冻,只能接雪化水来喝。
勒风看他们回来,内疚地唤了声:“大兄。”
沈嫽见他还能说话,悬了的心稍稍放下。
落延放下手中的碗上前低声道:“我想知道你们是谁?为什么来这?”
沈嫽看了看棚内因寒冷而瑟缩的人,掀开席帘,去了棚外。
棚外雪花飞扬,她打了个寒颤望向跟上来的卫谏和落延。
卫谏不着痕迹站于沈嫽旁侧,尽可能替她挡着雪。
“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你只需回答我你是不是王储?”沈嫽开门见山道。
落延沉默良久,“我本以为你们是来杀我的,左等右等,你们迟迟不动手。”
沈嫽不甚理解他的想法,“既要杀你何必救你。”
落延低声道:“是,我是毗礼。”
沈嫽与卫谏互换了眼色,“你有个双生的兄弟?”
他道:“你们究竟是哪国人?为什么对我龟兹的事知之甚多?又从何知道我的名字?”
连续的三问令沈嫽心喜,这般虚张声势无异于自乱阵脚。
她道,“看来是了。”顿了顿又道:“我们是哪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见过龟兹王,也见到过月华罗。如今那面貌同你一致的人正坐于高堂,风光无限。”
“父王……还好吗?”
“不好,很不好。尚还有一口气吊着。”
他启唇又问:“月华罗,她……”
沈嫽道:“她也不好,你的胞兄或胞弟对她冷淡至极,已至决裂的地步。那日雨中她立于阶下,要与“你”桥归桥,路归路。
你能在这躲几时?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不需要铁矿,你觉得这里的人还能有命回去么?”
她话音一转,“毗礼,矿石是运到王城的,会用来做什么你比我更清楚。即使你不在意这的人,不忧心自己性命,你父王呢?龟兹内的臣民呢?当然,如果你认为他能成为一个好的龟兹王,就当我今日的话没说过。”
毗礼紧锁眉头,许是吸了冷风,肺腑的寒意令冻得他胸腔起伏。
“他颁了召令,从今年起十税一。”沈嫽平静补道。
从见到真正的毗礼开始,沈嫽就陷入纠结之中。这是他们的王争,她作为外乡人不该站队,可偏偏作为使节,她明白这是最好的机会,从龙之功,没有比这再好的时机了。
即使有忧患,她也想赌上一把,她身无一物,有何可惧?
于是再以“税收”相探,这位王储是否真如百姓所说有爱民之心不得而知,但身为王储,这颗爱民之心便是装,也要装出来。
“他是我胞弟,萨满法师曾言双生子是不祥之兆,胞弟是祸国邪祟,理应处死。父王狠不下心,给他起名重岭,送出王城,令一户人家抚养。并对外宣称只有我这一子,是以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我也是这两年才得知此事。”
毗礼被风呛得直咳,“父王年纪愈大愈发对胞弟愧疚,几月前私召胞弟回王城,却没料到胞弟与匈奴勾结,藏兵入城,囚禁父王,我在随从的保护之下得以逃脱。东躲西藏,才出虎口,又入狼窝,被抓到矿中做了苦役。”
“藏兵入城,囚禁国王,追杀王储。那么大的动静王城内无人发觉?”
毗礼苦笑一声,“哪都有忠臣,贤臣,相应的哪都有奸臣,佞臣。”
沈嫽问道:“既与匈奴勾结,又何为要采铁矿入城?又为何不趁此登上王位?”
毗礼道:“我朝兵权一分为三,父王掌其一,击胡侯,安国侯掌其二,只有铜龟符对上,才能遣兵调将。想来他没得到父王的铜符,又不愿打草惊蛇,这才冒我身份,偷采铁矿,私铸兵器。至于为何不用匈奴的兵器……”毗礼摇了摇头,“我也无从得知。”
“击胡侯,月华罗阿翁吗?”
毗礼“嗯”了声,感慨道:“她连这个都与你说了。”
沈嫽郑重道:“我们会帮你。”
“什么条件。”毗礼接着道:“金银珠宝,良驹玛瑙随便你提。”
沈嫽笑了笑,“我们不提条件。”
“没有条件就是最大的条件。”毗礼回道。
“最初来这的目的是想解救矿中之人,如今事情赶到这了,我也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出去之后,我会忘掉在这的一切。希望届时你我二人能重新认识,王储可愿给这个机会?”
卫谏抿了抿唇,沈嫽与他想到一块去了。他们知道了王室密辛,又见过王储如此狼狈的模样,即便他们救了王储,即便有从龙之功,若王储真是冷心硬肺之人,他们处境危矣。
这番话说得含蓄又坦诚,毗礼思索片刻道:“我定不会有负于恩人。”
沈嫽闻言点了点头,强撑了一天的劲有了松懈,脚步虚浮地进了棚子,摸了摸勒风的额头,见其比昨日好了许多。这才爬上榻面朝里昏昏睡去。
白日砍柴时卫谏就已经发现沈嫽身体不适,她虽硬撑,可病是最难瞒得过人去,脸上的潮红,呼吸时的停顿,这些都是不能够被遮掩住的。
卫谏向沈嫽望去,她的呼吸轻又急促,头发凌乱地粘在脸上。
这月余来她一直以男子身份示人,黥字很难遮掩住,偏她要强,从不肯露半分怯,黥字反倒给她增添了粗犷之感,没人怀疑她的身份。
如今她蜷缩在通铺角落,眉头无意识皱着。卫谏心中涌起难言的酸楚,这些酸楚争先恐后的想要冲出他的胸腔,又被心间飘浮的风絮裹住,挣扎过后,留下一片粘腻。
他没有探向沈嫽额头,转而探向她的手,冰冷的触感如同握了块寒冰。卫谏搭上她的脉,触碰到她皮肤的那刻,他错愕低头。
棚角的灯期期艾艾地晃悠着。
卫谏离灯远,看不清沈嫽的手腕,他轻轻撩开沈嫽的袖子,指尖触碰到的是一片横七竖八,狰狞弯曲的疤痕,一道叠了一道,全都脱了痂,摸上去已有许多时日。
是他人所伤么?
卫谏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她竟心郁至此么以致自伤吗?
他竟没看出来她心郁至此!
沈嫽睡得不安稳,轻轻“嗯”了声,卫谏连忙松开手。片刻过后将自己的毡被盖在了她的身上。
卫谏蹲坐在沈嫽榻前,搓热了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冰冷的手。天寒地冻,无医无药,他不知该如何才能减轻她的痛苦。
他想起阿父还在时训斥他的话:心软难成大事,凡有所成者,喜怒不可形于色。
他也一直在压制情绪,所喜所不喜的都如实记录,不加偏私,这是他的职责。可此刻他自暴自弃地想,他做不到。
他是人,有心有肉的人。
泪从他眼中滑落,温热的泪被凉风吹散,复又落下。
初闻沈嫽阿父之事,他从旁观者的角度评析,极其冷静揣度圣意,分析局势。当老师告诉他,沈父遗孤被救下来时,他也只感叹了句:“老师仁慈,实她之幸。”
这句话横亘在他脑中,他懊悔地想:这般如蒲公英孤零而又鲜活生长的人,能为他所见,实他之幸。
延尉狱,向来是吃肉不吐骨头的地,嘴再硬的人进去都能呕出心肺来,他不知道她经受过什么,郁结至此。
换作自己呢?卫谏不敢深想,阿父被陛下厌弃时,他有师长相护,尚且惶恐难安。
他身上冷,他心中燥,他被水煎火燎。
明日最后一次砍柴,这是他们能往外递消息的最后机会,错过这次,下一次又不知要等到多久。
沈嫽与张信如何联系他委实不知,沈嫽也无意让他知道。
卫谏紧握沈嫽的手,虔诚祈祷:若真有神灵,诸般苦厄皆加余身,换其无灾无厄,福履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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