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大渊被远山等人先行一步从云州拖回,安置于群玉山后山。
平日冷清的群玉山,如今临着戾气蒸腾的大渊,更显萧索异常。
黎明之际,只听得一阵群鸟喧闹之声,司昼似是感应到什么似的,快步走到后山,去见她心里猜度的那个人。
闯进来的人介于少年与青年之前,样貌清冽。他破开了封禁群玉山的结界,枯立在大渊岸边。听到司昼的脚步声,他竟笑了笑。
赤水望着那深不见底的大渊,说道:“司昼,我早就说过你会有这么一天的。昆仑丘有这么重要吗?值得你这般送死。”
她千年来都是孑然一身,现下又揽了罪责满肩,真的不苦吗?
“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多遍了。”司昼放缓了步子。
赤水失笑:“对,你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早就知道了。”
千帆禁渡不回头。
也许这就是和赤水的最后一面了,司昼思及此,说道:“你的天水明珠阵没有完成的机会了。”
“是啊,棋差一招。”赤水心不在焉,仿佛随口问道:“我送你的明珠还带在身上吗?”
司昼本不想说实话,末了,还是从领口摸出一条项链。
绿桑蜷缩成细细的绳子,吊着一颗明亮的珠坠。
司昼扯下来,将它摊在手心,向前一递:“还你。”
赤水不接,笑道:“你还我一颗有什么用,还剩九百九十九颗。”
司昼看了看自己当下的处境,说道:“剩下的,大概是还不了了。”
“不用你还。”赤水的声音有气无力。
一群钦原鸟在群玉山上空胡乱地盘旋着,显然是被赤水的阵法困住了。
他深深地看着司昼,像是要记住她的每一个神情似的。这目光令司昼感到不忍。她说道:“赤水,万神劫我看着你走到火中,今天大概是报应使然。”
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只是没有料到赤水会越过那数十只凶恶的钦原鸟来见她最后一面。
赤水被钦原伤及了肺腑,胸腔里都涌动着血色。他不敢说话,怕一张嘴血就涌出来,只能收紧下巴,缓缓点头。
上空的钦原鸟发出尖锐的叫声,提示司昼时间到了,该进入弱水大渊了。
司昼对赤水说:“不要再看着了。”
就像万神劫他劝她离开一样。
赤水却不肯听话,一动未动。
司昼有些无奈,只好在他面前一步一步地踏出去。
前方便是大渊的边缘。
待到赤水要去捞她的袖子时,司昼将她的玉索甩了出去,把他钉在了岸边,而后自己堕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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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昼如失足一般,跌入虚空之中,万古的暗夜在头上铺展,昆仑的天空逐渐变成一道亮隙。
她坠入无尽的墨色。
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弱水的气息越来越近。大渊裂开的缝隙如同漏斗,在底部越收越紧,峭壁上挂着的弱水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吞噬神力。
福灵之气愈发薄弱,戾气在司昼身周盘旋。她的衣袖被凝重的弱水打湿,便感到了烧灼般的疼痛。
而后弱水朝她滚来,飞溅到她的鬓边。
她额角的伤痕仿佛裂开一般剧痛。她抚住那里,痛到意识模糊时想起这伤痕的来源。当日万神劫,她伸出手去抓住他的魂魄,碧色之镯顿化汪洋大海,狂澜将她拽入海底。她沉水之时脑袋磕到八方山岩之上,形成了这印记。
疼痛蔓延开来,直剜向她的心底。而后她突然感知到这强烈的痛意似乎不来自弱水,而是来自她的左臂。
那里是,臂钏。
司昼颈前的项链几近崩断,只见绿桑流光,明珠颤动。一股狂澜突然从臂钏里涌出来,绕着司昼身侧,形成一场碧色的水幕。
她一直紧闭的双眼骤然张开。
当日在无端海召唤沧海神力时的景象历历在目。海浪如织,癫狂地绕着她打转。她当时不解,为何赤水说她永远无法恢复沧海。
现在她明白了。
因为沧海神力根本没有破碎,而是被藏进了她的臂钏之中。
青色的大海自珠玉臂钏中泛滥而出,敛尽灼舌。
汪洋恣肆,一如这臂钏塑成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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臂钏破碎开来,顿时起了长风,海水在大渊中漫流。碧色汪洋裹挟着司昼,为她隔开了弱水的烧灼,带她穿向地心。
原来弱水大渊并非无缘无故被称为“天门”,它的尽头就在长空之中。
越过“地心”,司昼的身姿却在天际浮现,朝着地面上的人飞去。
赤水望了一眼天边,而后猛然单膝磕地,鲜血不断地从他口中涌出。
他拿手去擦。觉察到自己仅剩的神力也在快速消散,随着四散的海色归拢为一处,直直朝着昆仑山脚奔去。
心肺破碎之际,他想起很久之前,他和赵长生的一段话。
“如果不是生死关头,没有启阵的可能!”赵长生怒道。
他只是轻声道:“生死关头,就是绝无自保能力的那一刻,也许到时候什么都不能保护她。我宁愿她永远不会有这一刻。”
万神劫那漫山遍野的火烧的人心慌,他便以全部的沧海神力塑成了一个臂钏,戴在她臂间。不逢大劫,不能破开。
这一护持之阵以明珠为阵眼,所以他要问,她身上还有没有带着明珠。如果没有,他带了。
赤水挣扎着抬起头颅,于是又一口鲜血涌出。
他看着远方天空中那道随碧波而来的倩影,唇边甚至浮起笑意。
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就是自长空飘落的神女。神女光耀,摇落一身夕阳余晖。他从海底望去,隔着粼粼波涛,只觉得有如明珠化形。
原来经年以往,到头来,他还是那个遥望她的少年,从前顽劣不堪,如今更添狼狈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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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赤水被打落凡间之后,千年里,西海族南迁,沧海逐渐干涸,变为一片桑田,不再有昔日万顷波涛的壮阔景象。而此时,昆仑山脚,干涸的桑田忽然被一道从高处奔淌而来的海水倾灌。阿青和冉遗置身其中,俱是惊诧。
“天水明珠阵”闯过第三道关口,渐渐生效。赤水感觉自己的记忆在飞速后退,一个身影在他的记忆道里被一处一处地被擦除。
他突然悔得厉害。
他想和司昼说,这的确是明珠阵所说的第三次相逢,但他从头到尾,只是想见她,想让她专程为他而来。
第一次见她,是因为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她了,所以想看看她的模样。
第二次见她,是想借阿青的口告诉她,没有人怪她,不要再内疚。
“花神节”放灯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停在这里了。明知天水一色如何实现,只当永远不能做到。
但竟然还是要有这一次“天水一色”下的第三次相见。
碧色如洗,分不清蓝绿,这一次司昼仍旧专程而来。如他所愿,来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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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个神仙被群玉山的变动所吸引,突破了钦原鸟本就被破坏了的封锁,闯了进来,其中就包括成霜。她站在远山身边,惊诧地看着这一幕,不知道自己找赤水来救司昼,是不是做对了。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司昼住在群玉山,人也似一块凉玉,赤水便将汹涌海水的攥成臂钏,送给他心爱的人。
以玉挡劫。
原来这才是他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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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讯而来的英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大浪排空,水天一色。海水从天空中倒灌而来,仿佛被冲毁的堤坝。而司昼竟然从渊刑之中毫发无损地脱身。
失去臂钏的压制,司昼从未如此容光焕发,但眉目却极为紧促。
她终于明白,此前她心中觉得在一点一滴流逝的东西是什么。
是赤水的生命。
臂钏里藏着沧海神力,勾连着他的命数,每一分消散都通过臂钏传到了她心中,令她不安。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昆仑丘的一则传言。传说她也曾为赤水迷惑,最后一刻翻然转醒,抛弃他回到昆仑丘。当时她只觉无稽之谈,现下才惊觉竟然是真的。
是她抛弃他,所以他从此颠沛,踪迹隐匿,远离故土。而即便如此,他还要替她担这弱水之刑。
司昼回忆起他们相见的每一次,似乎都不够吉祥。
第一眼见到赤水时,赤色霓虹落在他身上,她便预感他和昆仑丘的纠葛会有一天染上血色。
万神劫分别,花神节重逢。千年前繁花烧锦,千年后天街燃灯。风雨飘摇的长明孤厦、深不见底的墨色海池、穿渊回天的碧落滔滔,都写明了一个少年的心。
从来没有谁见过弱水大渊的尽头,但在沧海护持之下,从大渊中穿行了一遭的司昼,看到了“天门”。
天尽头处,不是诸神常说的引雪山,更不是昆仑丘。
而是赤水。
就像第一次见到赤水时,海色潋滟,落在她眼眸的却只有这个少年。
是她不回应、不宽恕、不以为深切在意的赤水。
一千明珠也未能换得两心如一的赤心,今日剖在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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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水望着她的神情渐渐空茫,最空茫时化为水汽,未等到司昼飘落在他面前,他整个人已经重归沧浪之水。
司昼的眼眶泛红,强忍着那种热意。
天水一色,明珠阵告成,他不会再记得她了。
一滴泪垂落。
忽听得天际似有一串音符流浪,跟随着缥缈的水汽一同奔向沧海。成霜问远山那是什么声音。似乎是司昼说了什么,梵语里充满神性。
“是引雪山的福音,”远山站在成霜身旁,缓缓开口,译道:“我愿将我所贮藏的,这世间所有的白昼之光送给他,唤醒他漂泊已久的灵魂,愿他不再彷徨,不再游荡,跟随梵天河的波涛,回到昆仑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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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已过,旭日初升。
玉岭清霄,神女落地,身周轻拢晨雾,她拾起岸边的玉索,径直走向英招。
她的手指抹过额角,疤痕处顿有一道冰纹攀出,衔着眉尾,极为引人注目。
随着冰纹出现,司昼的满头乌发顿成银丝。
英招愕然道:“引雪山?”
白发冰纹,这一切都是引雪山的人才有的标志。
司昼不再讳言身世,而是回应英招的猜测,一字一字地告诉她自己的本名:“引雪山宵明。”
“宵明”“烛光”二女之中的宵明,仅存的帝舜之女宵明。
她曾以为自己出走引雪山后,就不会再是宵明,谁想千帆竞渡,她还是要回头。
英招沉默了。
传说帝女宵明亡于引雪山的一场雪崩,帝舜消沉不已。她竟然未死,还成了如今昆仑丘的司昼。
引雪山虽然没落,却仍旧是救世天神的出处,是曾经领世的神境之首。帝舜垂垂老矣,但威严仍在,他不能不顾忌引雪山。
如果司昼不承认自己是“宵明”还好,一旦她亮出这层身份,他不通知引雪山却仍要判罚,就是主动掀起北境与天之九部的矛盾。英招投鼠忌器,踌躇不已。
半晌,英招说道:“神女私逃,也是重罪。”
司昼冷笑道:“这渊刑你判也判了,司昼入也入了,接下来我是引雪山宵明,私逃而已,还不劳你来管。”
这就是远山说的那一条“生路”,她本不愿走,现在却必须走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本来围绕着司昼的数道浪花骤然分出一叉,砸向英招。
英招随钦原向后退避。
浪涛越过他,直直奔向昆仑沧海的旧地。
英招怒视积雪之巅。
如果此时他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之九部就是垃圾收容站了。
正是赵长生让司昼免于钦原鸟啄魂,才让她有机会从大渊中穿回,这一切都是她的计谋!
一只钦原鸟在英招示意之下,想扇动翅膀前去抓捕赵长生,却被毕方牵绊住。
英招冷冷地看向远山:“陆吾神,好手段,你早就知道有这一出。”
远山宽慰他:“冤得很,我也是刚知道有这一出。”
英招切齿道:“竟被你们摆了一道。”
远山笑道:“惭愧惭愧。”
英招怒极反笑:“那如此,为了向天之九部交差,我只能取‘物证’了。”
倘若司昼曾经开渊,其中菁纯之气必然会化作一块玉璧,藏在这昆仑丘里。
英招吐出四个字:“遮天验壁。”
远山眯起眼睛:“英招,不要太过分。”
英招像擦拭房梁灰尘一样,手从天幕前一过,遮天阵真正的神效被触发,夜色蔓延开来。
“遮天阵”有大小之分,“小遮天”仅仅能禁锢方寸之地的神力“大遮天”能够封拢广域。而“大遮天”起效的手段便是使夜幕降临。
昆仑丘一旦被黑夜封存,净世玉璧的光芒便会永夜之阵下冲破云霄,只是这光芒乃由生命化形,从此玉璧就会变成一块冰凉的石头。
远山眼中划过一道锐芒,厉声道:“我们付出何等的代价,才在万神劫中取消昆仑丘的夜,你要践踏我们的心血,就要做好付出同等代价的准备。”
昆仑长空一直都在竭尽全力地守护司月。发动“永昼”计划,便是怕司月有一天在夜幕之下,溃为玉璧。
他看了一眼晚霞,颔首示意她可以有所动作。
晚霞会意,抬手散出一道霓虹,英招被闪得将眼睛闭上了一刹那。
抓住这一刻的时机,远山向天际布出一道流光,光流顺着天空在玻璃罩一般的外壁滑过,虽然流速极快,但该看到的人都看到了,没看到的人只有英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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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打西边缓缓而来,如泼墨般一点点渡上长空。昆仑丘多少年没有见到的夜色,重新回来。
八方山岩附近,司命忽见夜色,来回打转的脚步也不由得顿了一下。但在流光的示意之下,他还是匆忙地又行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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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招睁开眼睛,喝道:“你做了什么!”
他莫名觉得刚刚那道刺目的虹霓别有深意,但想到遮天阵之下,他们也就只能运用一些无用的流光了,又嗤笑道:“无论你们要做什么,没有神力,都无法与我抗衡!”
远山点点自己的耳朵,提示他:“你听。”
英招侧耳听去,竟然听到了光的声音。
光居然有声音。
满境镀开的鸣音,在昆仑丘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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