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容凤仪不好讲得太明,纥奚昱压根就没听懂,听完了说:“那不挺好,”末了还感慨一句,“交心过命的人,我也就这一个了。”

容凤仪:“……”

容凤仪尴尬地笑了一下,没往下接茬。

纥奚昱心里暖暖的,撩开帘子朝正在驾车的焉支吹口哨,焉支回头一看皱了皱眉,打手势让他把车帘子拉上别受风,他嬉皮笑脸地喝着风,冲人家喊:“哎,听说某人很珍重我啊?”

焉支:“……”

容凤仪:“……”

算了。容凤仪心想。这孩子这么木,出不了大事。焉支会动那种心思,大概一是因为两个人日日耳鬓厮磨,知慕少艾的年纪难免想错了念头;二是因为纥奚昱实在也是……

他看了纥奚昱一眼。纥奚昱此时闹够了,正靠着车壁休息,静息合眸时刀剑傍身的俊朗气减弱不少,只有一张脸皎如明月,唇角与下颏的弧度都相当秀气,眉目却修长浓重,像画出来的一样墨色飞扬。

实在也是这孩子生得太好了。

焉支觉得没人会在意一个哑巴部曲的怦然心动,连他自己都不放在心上。冬日寒风劈面而来,焉支眯了眯眼睛,面无表情地拉直了缰绳——怎么样,以他的身份,他再怎么珍重纥奚昱都不算逾矩,哪天他就算为这个人死了,也完全合乎礼法,谁也没权力说什么!

他们到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叱干洪坐镇高台,送鲜卑将士们东去邺城。这些鲜卑少年们几乎个个负伤,也几乎都是骑兵,因此轻伤自行上马,仅有几个包括纥奚昱在内的重伤员乘车。纥奚昱原本以为自己远远地看一眼将军就已经是告别,没想到有个人钻过重重人群,向纥奚昱的伤员车走来。天色还黑着,可纥奚昱一下就认出了那人一双牛犊一样的大眼睛。

纥奚昱大喊道:“二哥?!”

叱干镞遥遥冲他一笑,快走几步攀上了他的车,道:“将军让我来看看你,刀收到了吗?”

“替我谢谢将军。”纥奚昱顿了顿,道,“礼太重了。”

叱干镞道:“不重啊,哪有他那俩锤子重。”

纥奚昱愣了一下,笑了。叱干镞也跟着笑,锤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没太多时间和你们道别。”叱干镞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把宿铁环首刀,递给了焉支。

焉支愣了一下,赶忙要推,却被叱干镞按住了手。

“答应过你的。小哑巴。”他说。

焉支顿了顿,冲他拱了拱手,收了,把刀背在肩上。

容凤仪对他笑了笑,叱干镞想说什么,咂了咂嘴,什么也没说出来。说点什么呢,他长到二十来岁上,向来不擅长告别。

叱干镞站在那搓了半天手,最后笑了笑,说:“那走了。”他说完,干脆利落地转身向叱干洪在的方向走去,路上被互诉衷情的离人踩了好几脚,纥奚昱在后面叫他,他举起胳膊挥了挥手,没有回头。

五更天了,鼓角声已经动地铮鸣,无垠夜空仍然星河澹荡。辚辚车马之声催促着每个行人的道别与远征。纥奚昱知道轮到最后一个送别的人了。容凤仪背着个小小的包袱,像个送学生应试的老师一样,温和而轻松地笑了笑,对纥奚昱和焉支说:“我看着你们走。”

纥奚昱被他说得心酸不已,一把拽住了容凤仪宽大的袍袖,巴巴地问:“到邺城还能再见吗?”

容凤仪道:“黄金台上见。”

纥奚昱眼泪都快下来了:“黄金台在哪儿啊?”

“……”容凤仪笑了笑,娓娓地道,“黄金台是战国燕昭王为尊师郭隗所筑,意在招四方贤士。听懂了吗?”

纥奚昱哽了哽,只说:“再教一点吧。”

“不教了,”容凤仪道,“小阿昱,来不及了。”

号角一声吹彻,叱干洪已经宣布开拔。容凤仪从怀中掏出一封文书,塞到纥奚昱的手里。车马已经缓缓开动,天也渐渐地亮起来,一开始是天边卷起的一角微微发蓝,再后来泛起银白色的微光,他们正远离长风呼啸的敕勒川,朝天亮的地方奔驰而去。纥奚昱将头探了出去,展开了手中容凤仪留给他的那张纸,恍然想起这是那封父亲写给他的信。他把信纸凑近天光,费力地急切地读着,可是纥奚泰的字迹实在太难以辨认,他读得很艰难。

纥奚泰是个实诚人,信里说了一堆朴实无华的大实话,大意就是爹知道我儿一定会赢,但是杀得太狠在邺城不好走动,因此把你放到这里来。叱干将军认识了吗?要替我带个好。有没有延揽什么亲信?一起带到邺城来。

纥奚昱眯着眼睛读完,笑了一下,心说他总是这样。

半句温情一点的话都不讲。

他将纥奚泰的这满纸丑字折了折,打算塞进怀里,在对折的时候,他突然看见,纥奚泰好像怕信封在迢迢路途上送坏了,在信纸背面又题了一遍的送信地址——

朔州。

纥奚昱皱了皱眉,说:“朔州?怎么不写怀朔啊,这寄丢了怎么办。”

“朔州就是怀朔啊。”

纥奚昱转过头,他旁边坐了一个伤员,腿上层层缠裹,胳膊也吊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看不清容貌,只能看清是个圆脸的少年人。那个少年人见纥奚昱回头看他,就重复了一遍:“朔州就是怀朔啊,兄弟。当年的怀朔打了好几年的仗,那镇子早就废弃了。”

纥奚昱彻底愣住了。

“……什么?”半晌,他听见自己问。

那圆脸的少年挑了挑眉,说:“你不是本地人?”

“……我父亲是怀朔人。”

“那就对啦,老一辈的人总喜欢把朔州叫成怀朔。可是大统年间怀朔就已经内迁了,现在叫朔州。”

“可是我去了敕勒川……怀朔不是在敕勒川吗?”

那圆脸的少年人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这表情纥奚昱很熟悉,在容凤仪的脸上经常出现——那是觉得一个人脑子不大好使的表情。

小圆脸哽了哽,说:“以前的怀朔镇就坐在敕勒川下。你现在去敕勒川,不是要出城门吗?要是不内迁,城门是给谁建的啊?”

长久的静默。纥奚昱被这猝不及防扑面而来的巨大的事实撞得头晕目眩——原来他从未、也永远无法去到父辈的故乡。过往的半年他原来一直生活在父辈的旧梦中、迁徙的新城池里,这里是朔州,而六镇揭竿的那个怀朔原来早已经废弃那么多年了。

纥奚昱强自镇定地点了点头,手却恍惚地一松,那张叠到一半的家书被朔州原野上的栗烈长风吹得瞬间横飘出去,在空中上下翻卷几次,越过辘辘车马与鲜卑将士们的头顶,向敕勒川的方向飞去。

纥奚昱探出身子去抓,可是什么也没抓住,这由夏至冬的半年光景如同一场大梦化作一阵野风擦过他的指尖。他还想再探出去一点,再看远得几乎已经看不清的容凤仪一眼,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住拖了回来,兜头披上了一件鸦青的大氅。

纥奚昱被大氅裹在里面,嘴唇没什么血色,皮肤雪白大氅漆黑,焉支看他的眼神像看一幅惊心动魄的水墨。纥奚昱坐了半天,摇摇头,说:“还好你是真的。”

焉支对他摇了摇头,捂住了双耳,又挥了挥双拳,最后想了想,拍了一下自己腰间的挎刀。

不只我是真的,容先生也是真的,叱干将军是真的,叱干镞也是真的。人是真的。

“你们是兄弟?”小圆脸问。

纥奚昱点点头。焉支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替他拢了一把大氅的前襟,没有作声。

“兄弟都出来当兵的这年月少啦,”那小圆脸龇牙咧嘴地笑了一下,“我让我弟弟留在朔州照顾父母了。”

“我娘没了,”纥奚昱说,“我爹也当兵。”

“……爹也当兵?”那小圆脸说,“你们姓什么,我怎么不认识你。”

“纥奚。”纥奚昱说。

“纥奚?”小圆脸瞪他,“你就是甄选那天在府兵校场里杀得不过瘾,还要去部曲校场大杀一通的那个人?”

焉支:“……”

“我知道了,”纥奚昱揣着手,一脸恍惚地说,“我做梦呢。”

小圆脸莫名地看着他,问焉支:“不是他吗?”

焉支叹了口气,情况太复杂了,他做了个起手势,但最终放弃了把这件事比划出来,选择和小圆脸大眼瞪小眼。

圆脸少年开始觉得觉得这哥俩都不太正常,他叹了口气,心说果然奇人都有些古怪。他本来想拍一下大腿缓和一下气氛,结果自己缺胳膊少腿的,拍哪都疼,他想了想,最后拍了一把纥奚昱的大腿,说:“算了。以后都是为国尽忠的人了,还指望兄弟多多帮衬一把。”

纥奚昱乐了,那小圆脸并没有意识到一边拍着人家的大腿一边讲为国尽忠这种话看起来更不正常,看见纥奚昱笑,他也跟着龇牙咧嘴地笑起来。

“为国尽忠。”纥奚昱和他对了对拳。

“为国尽忠!你弟咋不说话呢。”那小圆脸说。

纥奚昱转过头。焉支正在看他,车马迢迢,这一路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了,天光已经大亮,东边的山峦西边的平川都被照得透彻金黄,焉支的左半张脸就染着这样重金子一样的阳光,那双细长黄瞳也显得明净温柔。焉支就那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对他淡淡地笑了一下。

风也小了,这一支天子剑浩荡奔赴煊赫战功,失散的人终有一天会再次见面,在黄金台上,在黄土陇中。

“为陛下尽忠!”那小圆脸朗声道。

皇帝死于第二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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