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明元年的夏天匆匆过去,皇建元年的秋天来了。邺城的兼天大浪除了让举国一年之内换了两个年号以外,对怀朔这个边境小城没什么影响。娄太后重新辅政,对鲜卑武将利大于弊,纥奚泰甚至一月之内连升两品,官至前军将军。
但这消息并没有传进纥奚昱的耳朵里,纥奚泰授意容凤仪把这事瞒下来了。一来之前纥奚昱为了焉支当街斗殴,事后还放言“我阿爷是百保鲜卑纥奚泰”的事让纥奚泰产生了一点隐忧,虽然这次是打抱不平,可是日后若有仗势欺人之事就不好了;二来纥奚氏从大齐开国伊始就被卷入政斗从未脱身,纥奚泰这一支从平民起家,他不想让纥奚昱过早地尝到宫廷政变带来的甜头。
纥奚昱傻小子一个,压根就没想那么多,师父不会骗他,说阿爷无恙那就肯定屁事没有,他就和焉支天天黏在一块儿,打猎跑马、读书习武。焉支还是不会说话,但是纥奚昱和他发明了一些只有他们俩能看懂的手势,比如挥动双拳代表叱干洪,捂住耳朵代表容凤仪。
焉支慢慢开始识字了。容凤仪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教纥奚昱读书顺带着教焉支认字,两个人并肩坐在窗前,纥奚昱念:沅有芷兮澧有兰——音调拖得长长,焉支笨拙地捉着笔描纥奚昱曾经写过的那些字帖,日高而酒困,容凤仪躺在院子里那棵大枣树下的椅子上睡着了,初秋的清风吹过,枣花铺满他的长发与衣襟。
醒来发现这俩小王八蛋是一点也没学,纥奚昱背的楚辞还停留在容凤仪睡着之前读的那一节,焉支的草纸上写满纥奚昱的名字。
而那棵枣树结枣了。打枣的那天是个野艳清明的秋天的下午,天气特别好,更好的是容凤仪不在家——关于容凤仪这个人,他虽然是纥奚昱的先生,但大部分时间纥奚昱也不知道他在干嘛,除了尽力教好纥奚昱以外,容凤仪好像不是在游荡就是在喝酒。焉支在院子里练功,刚站了一个半时辰的桩,现在正贴在墙上耗腿,这是纥奚昱给他定的,早晨练拳下午练腿,晚上绕着家跑圈。
焉支不能动,却艰难地侧过脸,看纥奚昱在院子里翩若惊鸿地练刀,他两条腿不受控制地发抖,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把眼睛都糊住了,他有点看不清纥奚昱的脸了,那人的声音却从他的头顶传来。
“下来吧。”纥奚昱说。
焉支迷迷糊糊地抬了抬头,纥奚昱不知道什么时候收刀入鞘,窜到树上去了,焉支把腿放下来的时候抖得像筛糠,不自觉地往地上跪,膝盖铿然触地前的一瞬,叶子飒然而动,纥奚昱跳下来一把捞住了他,拎着他的肋下把他拖到树荫下坐着。
纥奚昱按摩着他大腿上的肌肉和筋脉,叹气道:“初学之人开胯耗腿都是这样……怕不怕吃苦?”
焉支扒着纥奚昱的胳膊,轻轻摇头。从前为奴受的零碎折磨比这难忍百倍,再者只要让他陪纥奚昱去参军,比从前再残酷百倍的折磨,他也是肯的,这又算什么,更何况是纥奚昱让他这样做。
纥奚昱笑起来,赞了一句好男儿,一手揽住焉支肩膀,一手往他嘴里喂了个什么东西,焉支闭着眼睛品了一下,甜的,脆的。
“熟了吗?我刚在树上摘的。”纥奚昱问。
熟了。秋天正是枣熟的季节,再晚些枣子自己就会掉下来,不过那时候就没法吃了。焉支点点头。
“熟了就好。”纥奚昱这才把剩下的俩枣扔进嘴里。
……焉支有点想笑,还是闭着眼睛,靠在纥奚昱的身上。纥奚昱搂着他,手在他额头前扇风,为他的反常生出一点担忧:“怎么啦?中暑啦?”
焉支僵了一下,摇摇头想坐起来。
其实没什么事的。他只是腿软,上半身屁事没有,就是……可能是纥奚昱太喜欢和人勾肩搭背了,不知不觉地,他也习惯了没事就和纥奚昱在一块儿贴着,纥奚昱这个人挂在人身上的时候无赖得跟没骨头一样,被人靠着的时候却会自觉地挺直脊背,让靠着的人舒服一点。就像现在,他强行把焉支按回肩膀上,说:“真没事?”
焉支坚定摇头,纥奚昱就笑,眉眼弯弯:“那就是粘人了嘛。”
焉支说不出话,耳根通红,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和“粘人”两个字沾亲带故,像落单的野狗被人说一句好乖。纥奚昱说完就仰面倒在草地上,眯着眼睛晒太阳,拉了一把焉支的后腰,两个人一起在草地上躺着,他随手薅了一把狗尾巴草,三两下编成个小狗,拿小狗毛茸茸的尾巴戳焉支的脸:“拿去玩。”
焉支睁开眼睛坐起来,用眼神问他:这啥。
“你猜。”纥奚昱说。
焉支比划:“王八。”
“啥啊!”
焉支又看了一会儿,比划:“你。”
“我哪来这么大个尾巴啊!”
焉支迟疑着比划:“狗。”
他比划“狗”这个词的时候,两只手放在头顶上招了招,眼睛水汪汪,鼻尖湿漉漉,纥奚昱看得愣了一下,心里突然觉得异样,又说不出那种过电一样的异样是什么,他怔怔地看了焉支半天,直眉楞眼地说:“你学狗学得真像。”
焉支:“……”
纥奚昱反应过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那狼眼睛的少年却腼腆地笑起来,他晃了晃手里的小草狗,那小草狗毛茸茸的尾巴在微风里簌簌地弹动,他就侧过身,把手背在身后学那小草狗的样子冲纥奚昱摇尾巴。
纥奚昱:“……呔!”
怪怪怪怪兽!
孽畜啊!
纥奚昱一下子满脸通红,一把把焉支按在草地上,闹着让这个妖怪把他的花儿吐出来,两个人在树下滚成一团,纥奚昱的辫子都散了,才安静下来。
风吹着,树沙沙地笑着结它的果,纥奚昱躺了一会儿,说:“歇够了没?腿有力气没?”
焉支点了点头,纥奚昱就侧身坐起来,胳膊撑在地上,冲他神秘兮兮地挤眼睛:“我带你看个东西。”
焉支挺熟悉他这个不憋好屁的表情,点点头也坐了起来,纥奚昱三两步窜到枣树上去,半蹲在一个比较粗的枝杈上,对焉支伸出手。
“小心小树枝上的刺,别把脸划了。”他说。
院子里这棵枣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主干已经长得结实而光滑,但是小枝杈上的刺还是密匝匝的,一不小心就容易被划伤。焉支不明白好好的爬上来做什么,但还是接住了纥奚昱的手,让他把他拉到一个大树杈上蹲着。
上面叶子很密,几乎不透光,纥奚昱被叶子遮住身体,离得这么近,焉支都看不清他的脸,只听他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惊喜,轻声说:“花儿,你看。”
焉支看向他手的方向,发现这个人用小臂轻轻环着个什么东西。
是个鸟窝,小小的窝里躺着几枚小小的蛋,显出一点风雨中的安乐来。没想到枣树这样带刺的大树里也有小鸟来筑巢。
焉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抬起头却看见纥奚昱叶片间露出的一双西塞河一样的眼睛。
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他感到一阵心惊肉跳的眩晕,却听见大门响了一声——容凤仪回来了。
容凤仪是老样子,衣衫宽散,看不出有没有喝酒,闲闲散散地溜达到树下,仰头道:“你俩趁我不在家干嘛呢?”
“先生,树上有个鸟窝啊。”纥奚昱说。
“多新鲜,”容凤仪说,“树上还蹲俩猴呢。”
“哪呢哪……”纥奚昱说一半才反应过来,冲容凤仪呲牙,他晃了晃旁边的树杈,枣子落雨一样砸在容凤仪身上,容凤仪猝不及防大退一步,被枣砸得兜头兜脸,听见纥奚昱不怀好意地笑道:“师父,吃枣啊!”
“你俩给我下来!”容凤仪举着胳膊指他,礼仪也顾不上了,宽大的袖子滑到肩上,露出一截读书人文弱白皙的手臂来,纥奚昱回头看了焉支一眼,对他笑说:“你在树上待着,你下来他连你一起打,末将去去就回——”
“回”字还没落地他就跳了下去,轻巧得像只大猫,容凤仪抄起一根扫院子的粗笤帚满院子追着他打,那白皙瘦弱的读书人抡笤帚都抡出风声了,恍惚间焉支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眼熟,也是两个人,也是在院子里,也是谁抡着个什么追着纥奚昱打——纥奚昱怎么老被人追着打啊。
纥奚昱一边满院子躲一边猴叫:“师父别打了,师父别打了……啊!”
容凤仪一边大杀四方一边吟诗:“昔我往矣!”
“你干嘛啊!”
容凤仪一笤帚抽他后背上:“我抽背!”
“杨柳……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容凤仪说。
“雨雪霏霏,”纥奚昱满脸痛苦,“别念了师父,打我一顿吧。”
容凤仪把笤帚一扔,气喘吁吁地坐门槛上,纥奚昱一看情势有缓,也坐过去,一摊手,摸出一把枣子来,放容凤仪手心里。
“尝尝,甜的,我特意为您摘的。”他说。
容凤仪翻了个白眼,表情却缓和下来。
“你也就嘴甜。”他说。
纥奚昱笑起来,这么一通闹,他的辫子彻底散了,他拢了一下乱七八糟的长发,对还蹲在树上的焉支招手道:“下来吧花儿。”
容凤仪一边吃着纥奚昱给他摘的枣一边说:“都是你把他带坏了。”
纥奚昱眯着眼睛嘿嘿笑,笑了一会儿他反应过来:“不行,他今天下午刚开完胯,下来太费劲怕摔了。”
他豁然站起来,对不知道为什么还蹲在树上不动弹的焉支喊道:“别动,别动啊。”
在后来漫长辗转的长河岁月中,记忆与门前枣树岁岁不老。焉支无数次、无数次地回到那一天,他过于地眷恋那一天,尽管那时他迟钝而懵懂,尽管那时纥奚昱带着点傻气。那些求而不得的梦中依旧阳光明媚,天地一片青葱色,他透过掩映的葱茏密叶往下看,像隔着一层水中荇藻看前世的故乡。
那散着一头长发的少年人、那带他去跑马,小心翼翼献宝一样给他看小鸟的家的纥奚昱,他在过于强烈的秋阳里朝树下奔跑,向他伸出双手。焉支当时不明白那是什么感觉,但觉心跳如鼓血涌如沸,双手被枣树枝的刺刮出道道血痕也不知觉,恍惚间落入那漂亮的少年人的怀抱。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北朝乐府《折杨柳枝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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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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