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快不认识这个字了。”纥奚昱说。
容凤仪是能听见他们俩在房里嘀嘀咕咕不知道讲些什么的,只是这俩人一向好一时歹一时,他也没往心里去,没想到这两只崽子闹到快后半夜,第二天日上三竿也没人起床,容凤仪披衣起身去看,两个人在榻上睡得横七竖八,地上散落着几张纸,一张皱巴巴写满纥奚昱的名字,一张写着“对不起,很怪”,旁边摊着一本《山海经》,烛九阴的须子上画着一朵小花。
容凤仪蹲着笑了半天,才过去推醒他俩:“妖怪,不是要去将军府吗?啊?”
焉支坐卧警醒,一推就睁眼,纥奚昱躺在焉支肚子上,懒怠地翻了个身,容凤仪正想像以前一样一巴掌抽醒他,焉支伸出手虚拢拢地点了一下容凤仪的胳膊,冲他摇了摇头,容凤仪愣了一下,焉支垂下眉眼,把纥奚昱散乱在脸上的长发抿到耳后去,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纥奚昱哼哼了一声,眯着眼叫人家“花儿”,焉支笑了一下,捂住了双耳,又对他挥了挥双拳。
师父叫我们起床了,今天去叱干将军那里。
纥奚昱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抬起手跟他对了对拳。
容凤仪整个傻在那,半晌,困惑地挠了挠脸,走了。
纥奚昱其实也没太搞明白怎么回事,但是自从昨晚给焉支看了自己练他的名字的草纸之后,焉支怔了怔,毛好像一下就顺过来了,他那时一下安静下来,愣愣地伸手去摸,拿来颠三倒四地端详,如释重负地抬起头对纥奚昱微笑。
纥奚昱摸了摸后脑勺,也笑起来。
后来就闹起来了……他们俩总是这样,开始兄友弟恭,后来鸡飞狗跳。起因是纥奚昱翻出了容凤仪的那本《山海经》,指着那张牙舞爪的西王母说这是焉支,因为弱水来自焉支山;焉支不甘示弱,指着青面獠牙的烛九阴说这是纥奚昱,被纥奚昱按着手腕在那大长虫尾巴上画了一朵小花,焉支脸都气红了,后来闹累了睡觉的时候他还越墙而过,一个头锤把脑门磕在纥奚昱的后背上,俩人贴一块睡着的。
后来纥奚昱每次看见别人画花都会心悸。
那天是难得的叱干洪在家的日子。纥奚昱和焉支到的时候,叱干洪正坐在前廊鞣护腕的皮子,听见他们俩进来,头也不抬地招呼了一声。偌大个将军府,再高大壮硕的人孤零零地坐着也总显得空旷,叱干洪不知道为什么半生未娶,府里也没几个仆从,每每独来独往,那种“非人”的感觉就更甚,纥奚昱走过去坐在叱干洪下首,道:“将军亲自做这个?”
叱干洪唔了一声,依旧没有抬头:“自己做的顺手。这个冬天不好过。”
他话说半截,意思是冬天不太平,这些东西要提前备着,保不齐哪天就要打仗,纥奚昱听懂了,脸色一凛:“有什么苗头吗?”
叱干洪把鞣料打进皮子里,抬头看了一眼天,眯了眯眼睛,道:“突厥。”
叱干洪乃怀朔镇将,他说要打仗,十有**就要动真刀兵。纥奚昱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前些天去川上跑马,碰见了劫道勒索的突厥行商。”
叱干洪波澜不惊地点了点头,说:“这是常有的事。让人抢了没有?”
纥奚昱笑起来,这时还要特特地抬焉支一把:“自然没有了,打得他们满面是血。还要多亏我的部曲,保住了我的紫骝马。”
叱干洪抬头,舒展了一下和眼睛挨得极近的眉毛,正眼看了一眼纥奚家孩子的这个哑巴部曲。叱干洪和纥奚昱都在台阶上坐没坐相地坐着,焉支只能蹲跪在纥奚昱下首,在他看去,那俯视他的叱干洪高大得有些森然。两双不太像人的眼睛四目相对,焉支不动神色,瞳仁缩得像针,叱干洪打量了焉支半晌,心想,这哑巴孩子倒有点像他年轻的时候。
“他能不能听见?”叱干洪问。
纥奚昱点点头,叱干洪不置可否,把视线移开。春秋代序,此时一天凉似一天了,树叶已经开始凋零,院子里腰背挺拔的侍者正利索地扫净飘黄落木。纥奚昱盯着院子出神,不由问道:“从前……咱们和突厥打过吗?”
叱干洪道:“拳脚。前些年和柔然才叫打仗。”
纥奚昱怔怔地点头。叱干洪偏头看了一眼这个孩子,眼里流露出一星半点柔而冷的笑意,他道:“怕了?”
出乎意料地,这个曾在他面前豪言“男儿十七当建功立业”的、没打过仗的漂亮孩子并没有跳脚驳斥他,只是轻轻地说:“我在川上送过那队突厥人两只沙鸡。”
“不是打过一场?”
“打完送的。”
叱干洪摇头轻嗤一声,暗道这孩子的心怎么这样软。他做完护腕的收尾,站了起来,对焉支说:“过来。”
焉支愣了一下,扭头去看纥奚昱,纥奚昱挺高兴,这还是叱干洪第一次正面跟焉支说话呢,他撞了一下焉支的肩膀,笑道:“去呀。”
焉支蹲久了腿发麻,扶着膝盖站起来,叱干洪的目光阴沉沉地压着他,他心里暗暗发怵,悄悄低下头看纥奚昱,看见纥奚昱正冲他挥动双拳。
他突然有点想笑,堪堪忍住了,低头走到叱干洪面前,躬身一礼,叱干洪问道:“骑兵?”
焉支颔首。叱干洪抬手打了个手势,那扫完院子后静立一旁的侍者越步上前,低头听命,这时纥奚昱才反应过来——这哪里是侍者,这是叱干洪的亲兵啊。叱干洪对那位亲兵偏了偏头,那亲兵不很谦恭地向焉支草草一礼,利索地抽出了挎刀,焉支一怔之下,便也明白了叱干洪的意思,他作为纥奚昱唯一的部曲,将来上战场,是要和纥奚昱交付后背的,马上入冬了,战争一触即发,叱干洪这是要试试他。可是……
“将军!”纥奚昱腾地一声站了起来。
叱干洪试人是什么样纥奚昱早就领教过,上来就是械斗,焉支这短短一两月的训练怎么够在叱干洪身经百战的亲兵手底下撑过一轮,若有什么闪失,不被劈死也残了!纥奚昱这时才慌了,叱干洪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焉支,道:“你不用会刀?”
锋刃当前,焉支有些难堪地点了点头,叱干洪道:“上马,换槊。”
槊也不行啊!一槊劈下去肩骨都碎了!纥奚昱汗都下来了,刚想求情,叱干洪道:“你当他是兵还是奴?”
纥奚昱愣了一下:“我……”
兵。自然是兵。
入军籍生死无常,他若想时时将焉支护在身后,那焉支就上不得战场了。
不……但不是现在!焉支不能现在在将军府被一槊劈残了,这没有任何意义!
叱干洪的手放在纥奚昱的肩膀上。
“我的人手上有数。”叱干洪说。
说话间已经有人牵马而来,在焉支的面前奉上盔甲,焉支回头去看纥奚昱,纥奚昱满头冷汗,焉支看见这个洒脱爽朗的少年人的神色几乎算得上是凄惶。
纥奚昱心里嗵嗵乱跳,理智上他知道的,他自己从来不怕这一刀一剑,可让他把焉支交出去,把花儿交出去……
“啊。”
他在焦灼的耳鸣声中,听见了轻轻的一声“啊”。
是焉支的声音,他知道哑巴竭力发出的声音不好听,从来都缄口不言,但这一次,他竭尽全力地从咽喉里挤出一点不太体面的声音,轻轻唤了纥奚昱一声。
纥奚昱回过头,看见焉支已经披上了甲,还没有戴盔。骑兵着重甲,那铁衣的寒芒一如冷亮的秋光,将披甲人黄褐色的细长双眸映得亮如青锋,他站在那里,见纥奚昱看过来,对他摇了摇头,笑了一下。
隔着几十步的距离,纥奚昱连他的表情都看不太清,却在那一瞬间倏然平静下来。
“你是天生的骑兵。”他曾亲口在川上对他说。
“花儿,陪我去打仗!”
而焉支曾亲口许诺。
他应当是兵。
纥奚昱看见焉支对他再一次挥动双拳,随后戴上了盔。
叱干洪的话,焉支也听见了。上次叱干洪和纥奚昱的交手他也在场,对自己到底几斤几两,他比谁都要一清二楚,可是形势比人强,他是纥奚昱的部曲,这次和叱干洪的亲兵交手,哪怕一败涂地也必须顶上,第一不能叫叱干洪看低纥奚昱,觉得他找的私兵不光心粗口哑,而且懦弱贪生;第二,他必须要过这一关——如果他想陪纥奚昱上战场。
他抱着必然挨一顿痛打的心,给自己戴上了盔。
那亲兵也翻身上马。如上次一样,没有人一声令下,那亲兵于一片寂静中猝然发难,一槊携风而来,横劈在焉支腰上,焉支腰不够软,没法像纥奚昱躲叱干洪的锤那样躲过去,干脆一勒马头,战马默契地垫了一步,险险躲开了,长槊槊头打空,槊尾像游龙一样上飘,直冲焉支面门而来,他虽戴盔,挨这一下至少也要目眩堕马,焉支眼见着躲不掉又无反击之力,干脆心一横,甩掉马镫,侧骑在马上贴着马肚子躲过了这一下。
这一着其实在马下看非常飘逸好看,非深谙马术者不能为,但是交手之人无心留神这些,这亲兵明显不如叱干洪沉得住气,他根本摸不清对面这个哑巴什么路数,又不出手,又打不着,忍不住怒斥道:“你会不会打啊!”
纥奚昱忍不住笑了。对面那哑巴忍不住偏头去看他家的小主子,就趁这个空儿,那亲兵挽了个漂亮的棍花儿,长槊锤形的槊头直冲焉支骑的战马马腿而去!
绊马腿!轻骑堕马后尚能肉搏,重骑兵堕马扑地后只能等死了!
纥奚昱瞳孔骤缩,还没来得及出声提醒,焉支连头都没扭回来,就那么直直地看着纥奚昱,左手持槊,右手将缰绳一拉到底,战马腾空而起,长槊又一次险险打空,在风中呼呼作响。
“好男儿!”纥奚昱喝道。
这一着纥奚昱见过,焉支在川上躲套马杆的时候用的就是这招,再见仍觉热血汹涌。
那亲兵连打三下都被焉支以各种野路子惊险地躲了过去,骂了一声,愤愤摘下头盔,道:“将军!”
叱干洪不露喜怒地点了点头:“下来吧。”
那亲兵对叱干洪持礼也不甚恭谨,只低了低头就卸甲而去。叱干洪叫住了他:“阿二。”
那亲兵脸一下红透了,气得:“将军,属下名叫叱干镞。”
叱干洪不置可否道:“你先留一下。”
焉支也摘下了头盔,重盔把他的头发压得扁扁的,鬓边却翘起几根桀骜的杂毛,他还穿着重甲,整个人有种强压的兴奋,像把还没淬火的、通红的重剑,纥奚昱扑过去,接住了正要下马的焉支,搂着他转了好几圈,穿重甲的花儿比往常沉了不少,悠起来都能兜出风声来。
“我就说你是天生的骑兵!”纥奚昱说。
叱干洪转过身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这两个孩子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兴奋傻笑着面对着他,好像已经打了一场大胜仗似的,叱干洪那样看着,几乎生出一丝不忍。鬼使神差地,他先是夸了焉支一句:“马术不错。”
接着,他说出了下文。
“小纥奚,你的部曲是鲜卑人?”
纥奚昱愣了一下,笑容有点淡了,他试探地点了点头。
叱干洪道:“百保鲜卑的遴选已经定在今年冬天。今年这批百保鲜卑旨在精悍,府兵及鲜卑部曲需一并入选。”
我我我我回来晚了对不起。
有关百保鲜卑的百分之九十都是我杜撰的哈因为没找到很可信的史料。如有纰漏请多多指证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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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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