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拉扯着细沙,一会飘起来一阵。枫叶挂着黯淡霜红,飘落的便堆叠在乱草间。逐渐转黑的夜色将二人的影子涂抹得干净。
天魂没动,也没再言语。
纵然她是天魂,是天字第一号,纵然对方失了忆,她面对着独孤怜,心里依旧是发怵的。毕竟对方是独孤怜,是独孤殿尊独孤怜,是曾两次被称为魔君的独孤怜。
她疑心有诈。
月色阴沉而森冷,将山林洗得幽绿,而风擦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带出一阵阵低低的呼啸。黑衣的独孤怜只剩一个浅浅的影子,好似一晃便散了。
深秋的草木香里,隐约有一丝特别的香气氤氲,非花非木,奇异高古。
天魂大致猜到了那是什么,抬手以指节叩了叩面具,漠然道:“我这面具防毒。”
独孤怜面无表情,丝毫没露出被看穿的赧然,从袖子里摸出一包粉就开始叠袋口:“那孤得收起来,别浪费了。”
天魂:“……”
叠完那包毒药,见天魂仍是一脸警惕,独孤怜伸指点在眼角处:“看着孤的眼睛,孤唯一留的后手不管用了,孤无能为力了。”
独孤怜的眼睛委实很好看,就在天魂看入那双眼的一刹,眸子里有几抹星火分水拨浪般划过漆黑的眼瞳,像是漫天的星光都如海水般涌入。那眼眸好似包容万象,如同整个尘世的灯火都倾倒在漆黑的寒江之中。
天魂无动于衷地看着那双眼,接着她淡淡地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巧的玻璃瓶,在独孤怜面前晃了晃:“这药认得不?专破你那致幻瞳,我早便吃过了。”
独孤怜面上丝毫不慌,眨眼间,眼里的星光都消失不见了。
极阴天魔体质、天生致幻瞳,在一身修为等同作废的前提下,他只有这两样可以依仗。
独孤怜面无表情地瞎扯淡:“正常人一般也就留两道后手。”
天魂心里说我信你个鬼。
然后她抬手,双指间夹了根差点刺进她心口的针,皮笑肉不笑:“前魔君殿下,请把你袖子里那弩卸了。用刺客的暗器对付刺客,亏你想得出来。”
独孤怜十分听话地卸了暗器,随手往草丛里一扔,继续胡扯:“严谨一点的人会留三道后手。”
天魂:“……”
独孤怜:“若是留四道,那就是疯了。”
这句扯淡以天魂一脚踹死被某疯子用致幻瞳迷惑的蛇而告终。
独孤怜:“若是留五道,那简直是丧心病狂。”
事实证明,丧心病狂的某人不光用致幻瞳迷惑了一条蛇,还迷惑了一只老虎。
天魂:“……”
天魂想,还好是她来,若是换了地魄或者玄抑,遇上第二道就该栽跟头了。
地魄、玄抑,或者其他刺客,一身本事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经验全是血淋淋的。她不同,她更为细致。她会记笔记,她会归纳整合。她曾阅遍典籍,为一切旁门左道想好对策。她曾细细研究每一个任务,认真规划策略。女孩子的心总是更细,她就这样将每个任务出得滴水不漏。
但那是她有备而来。
独孤怜不同,他完全是毫无准备地碰上天魂,但却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际布好五道后手。尽管天魂将它们全破了,心里仍是升起一股棋逢对手之感。
终于没了后手的独孤怜:“孤挺好奇,你轻功了得,修为想必不差。为何不直接上手?”
天魂点一点头:“其实我的任务是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等谁?独孤怜一惊,疾步后退,却撞到了一个人的胸膛。
他更惊了——这个人是何时出现的?他竟丝毫没有察觉!
天魂弯弯眼睛:“正主来了。”说完一提气,脚下飞掠,果断溜了。
月色倾倒在山间,林木笼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只有在远离尘世灯火的所在,才能看见这么亮的月光。
独孤怜僵着身子不敢动弹,而身后的人抬手,虚虚按住他的左肩。
那人轻笑一声,开口,语气里尽是沧桑:
“独孤怜,本座找了你八年。”
山脚下的客栈里,独孤怜同那个自称本座的男人大眼瞪小眼地对坐着。
那人许是担心他跑了,拽了缚灵锁便往他身上捆。当他拎着捆成粽子的独孤怜到客栈来要求“开一间房”的时候,掌柜都吓傻了,不住地揣测他俩的关系。
独孤怜僵硬得像尸体。
那人的修为同他半斤八两,何况他还失忆。
进入灯光里,他便看清了那人穿着的是一身青衣。
记忆里,确有个人似乎总是一身青衣,气质出尘又姿态懒散,像谪仙从欲界之仙都尽兴归来,随手拈下一片山水裁作俗世衣裳。
那人曾在煮茶时调侃他,笑得像只狐狸。
可是不对,好像不是这样的,应该是哪里记错了,那人分明是魔,那人主宰魔道、震慑天下,那人手上沾过千万人的血。
那,记忆里个谪仙模样的人又是谁?
记忆出现了岔子。他想用食指去轻压着太阳穴,却发现自己被捆着。他不明白自己的记忆为什么会出现矛盾,哪怕这只是一个极小的差错。
当他在房间里被放下松绑时,他更是看清了那人的脸。
那人生得有种仙气,举止优雅如玉泉映月,风姿飘逸似长空流云,身影沉稳若涛中礁石。——是他记忆里那青衣人无疑。
只是他记忆里的那双眼平日里总是含着笑意,此刻那笑意却森森然有些可怖。
青衣人没出声,只是垂眸沉默着,于是二人相对无言地熬了很久,氛围很是诡异。
后来独孤怜实在忍不住,主动打破了寂静,这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你是谁?”
青衣人终于有了动静,他抬眼盯着独孤怜,眉心紧锁,却没应声。
本着丢人丢到底的原则,独孤怜破罐子破摔:“我们是不是认识?”
青衣人终于开了口,嗓音沙哑。
“认识。”
他一双眸子映着烛火,像一对剔透的琉璃。
独孤怜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他紧跟着道:“孤失忆了,你该知道罢。”
青衣人的身形顿了顿,他终于笑了,笑意有些凉:“别在本座面前自称孤。”
他说得刻薄:“你不配。”
独孤怜卡了壳,谁晓得那人的关注点在称谓。他没接话,绷着脸干巴巴地问:“你到底是谁?”你谁啊说话这么傲。
青衣人冷笑。
“在下,不才,浴火掌宫,魔君,风炽风琉璃。”
他伸手,狠狠掐着独孤怜的下颌,松手时留下极深的红印。
“独孤殿尊,前魔君,独孤怜,真是好久不见。”
有一种容颜,叫阴柔。
有一种气场,叫冷冽。
世间有这样一个人,将阴柔与冷冽流水无痕地融合,化作独特的气韵和风华,从骨子里蜿蜒到指尖上。
是谁眼角挑起的是魅惑,眼底流露的却是肃杀。
是谁举止间不乏妩媚妖娆,性子里难掩孤傲绝然。
那人复姓独孤,唤作怜,表字寒缺,生于千年前的一个大寒。彼时人间千里冰封、万里霜雪,北风席卷,冬意正浓。引得他从小到大周身都缠着一层寒气,心情差时,所到之处三尺之内无不凝霜。
魔人只记杀戮,没什么文化。他出生那日既然是大寒,父亲一时兴起,便为他取了寒缺这么个表字。
怜是母亲给取的,她曾攥着独孤怜的小手无数次地悄声说,我儿虽是魔子,万不可好杀戮,须心怀善意,怜悯众生。在父亲面前,母亲便换了说法,只说是自己看着孩子心生怜惜,胡乱给取的。父亲只当是妇人没远见,也没说什么。
他母亲不过一介凡人,被他父亲抢来,意外有的他。但那个固执的女孩就是认为她可以把孩子教得一心向善。她认死理,她的孩子手上不能沾血。
凡人寿命短暂,后来他的母亲死了,他的手上也沾了越来越多人的血。但他总是下意识地觉得血脏,脏得很,他不能满手污浊,母亲会不高兴。
于是他的洁癖越来越严重,心也逐渐软下去。
他是长子,这独孤殿尊之位自然便顺理成章地到了他手上。父亲却总叹着气,道他性子太软,不知传位与他是不是明智的选择。
如今看来,这个选择果真不明智。
整个独孤殿都葬送在他手里了。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等他恢复记忆,定要第三次登上魔君之位,彼时他断然不会再留着风琉璃。没了风琉璃,一切都好办。
风琉璃啊。
风炽,字琉璃,生于百年前的一个春分。彼时人间春风回暖,百花遍开天下。万物复苏之际,他的母亲却在他落地后没了生息。
他本不该生在此时,是他提前撕开了母亲的肚腹,仅靠一双未发育完全的小手。
虽生在春分,但他身上并无半点春风的影子,他极为早熟,也极为冷血。十五岁那年,他以及其残忍的手段杀尽同宗,孤身夺得浴火掌宫之位。一年后,他起兵夺魔君之位,仅用三年便血洗独孤殿,逼得曾经不可一世的独孤殿尊投降。
那一年的冬月十二,众目睽睽之下,九百岁的独孤怜向十九岁的风琉璃屈膝。
四海皆惊。
这样不堪的往事,在天地录上竟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独孤怜光是看着便觉得屈辱,更不敢去想象当年他跪在风琉璃面前是什么心情。
不外乎憋屈、羞耻,受辱到极致,面子丢得干净,尊严被践踏得彻底。
不堪回首。
独孤怜面上强撑着波澜不惊,心底直接翻起惊涛骇浪。
青衣人就是风琉璃?!
一个逗弄他、哄骗他、陪他闲聊对他笑,一个羞辱他、打压他、将他的尊严按在地上摩擦,这两个人竟是同一个?
他直觉这里头定然有别的故事,但他不记得。
风琉璃依旧兀自说着,声音低沉。
“独孤怜,本座找了你八年啊,整整八年。”
风琉璃又笑了,笑到面容扭曲,神情里是抑制不住的狰狞。
“失了忆的人,浴火宫十二道宫墙没拦住你。本座派人寻你八年,杳无音信。”
他面上在笑,双眼却像是在冒火,就要把独孤怜烧成灰烬。
“独孤怜,你休想再离开本座周身半尺。”
【人物卡】
姓名:风炽
字:琉璃
身份:浴火掌宫
生日:春分
年龄:三十六
身高:192cm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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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风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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