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世和我想的有点不一样。
我生活在一座沿海城市,和爸爸坐在一艘红蓝白渔船里,顶着碧蓝的天空,和许许多多的渔船一起出海捕鱼,捕了多少鱼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拽渔网拽得我两臂酸痛。
回程的时候我们遇到了风暴,在巨浪掀起,浪头直向我逼近的时候,我好像闻到了海水的咸腥,但它却从我的身体里穿过,哗啦一阵,消失在我的身后。
我和爸爸抬着一条大马哈鱼回家,妈妈正在做饭。看到她红润饱满的脸庞时,我好像被按动了某个机关,眼睛一下子湿润了。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只是笑着说让我们去洗个澡,饭菜马上就好。
哼着歌洗好澡走出浴室,我猛然发现四周异常安静,赶忙呼喊父母。
没有声音。
我不禁提高呼喊的调门和节奏,在屋子里焦急地搜寻。无果。现在我才察觉到这个房子过于整洁干净,不像有人生活的痕迹,恍惚间,我以为自己通过浴室门走进了一个全新的不属于我的世界。
突然,一阵缥缈轻快的歌谣声从我的卧室传来,在空寂中显得有些诡谲。我拿起桌子上的金属烛台,悄悄走进卧室。人影倒是没有看见,只看见一只鸟落在窗前的梳妆台上,张着嘴蹦蹦跳跳。定睛一看,竟是那只堇青石飞鸟胸针活了!它唱到:
“他对着天空祈祷,
质-质-质问浩瀚宇宙。
噢喂!噢喂!
但是只见茫茫大海,
到处都是汪洋姿肆横流,
噢喂!噢喂!
噢!圣母玛利亚,我的主呀,
如果我有罪,快快宽恕我吧。
不要让他-他-他们吃掉我呀!”
我从未听到过这首歌谣,听到最后一句时我止不住得毛骨悚然,心脏一抽,不知为何地板骤然空陷,我落入了黑暗,再一转,又觉察到了光。眼皮微皱,眼睛竟然被光刺得真切地想要流泪。
我还活着。
我感受到了垫在身下的兽皮略带粗糙的纹路和盖在身上的皮毛的干涩与粗硬。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被风吹得时而闻得见,时而闻不见。不远处,有匀称的气流声,起初我以为是风声,但现在想来应当是……
我咽了口口水,鼓起勇气,轻悄抬起右眼皮,将面前骇人的一幕收入眼中:一只身覆崎岖黑甲的庞然大物匍匐在距我大约五码开外的岩地上,头横在岩洞口,正呼呼大睡。我尽力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以慢得不能再慢的速度将身子从皮草下滑出,佝着腰缓缓向洞口挪去。这时,那首奇异的歌谣竟然又响了起来。
难道梦中的声音是从现实中渗漏进去的吗?我来不及多想,只顾着猛回头,为不断变大的声音会惊醒恶龙而心惊胆战。在这短短一瞬,我的脑海里闪过了它将我拦腰咬断的数个血腥画面。
龙显然被吵醒了,但却只是颤动了下眼皮,翕动了下鼻翼,在送出一道更加绵长的呼吸后,它好像又陷入了沉睡。在它如山一般沉重的覆甲身躯上,一个暗色的人影不断跳动,越来越大,越来越浓厚,直到一双脚的出现宣告影子的主人。
这竟是一个女孩。她个头不高,有些瘦小,身穿暗灰色的麻布长袍和淡黄色的羊毛外袍,脚踩一双短靴,头戴一顶浅褐色的斗篷,两只手各提了一个竹篮,篾片间晃荡着一丝红艳。她好像没看到我似的,路过我,径直走到洞中的开阔地,将手上的篮子搁在地上,又拍了拍双手,把斗蓬帽摘了下来,这才叉着腰冲我眨眨眼。我吃了一大惊,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这地方有活着的女人已经足以让我吃惊了,更不用说这个人还是我认识的人!我看着她不算熟悉的俏皮面庞,因为寒冷,她的鼻尖和面颊泛出粉红,在粗犷的背景下异常地让人安心与亲切,我瞬间将惊扰恶龙的担忧和抓紧离开的念头抛在脑后,向她冲了过去,抱着她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
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哭,可能是因为委屈,可能是因为惊吓,总之她没有推开我,也没有问,任由我把泪洒在她的肩膀和颈窝上。
这场蒸发体内水分的雨下得过于突然和猛烈,以至于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只能两只手攥着裙子,站在一旁抽抽嗒嗒,看着女孩将锅炉用布擦净,升起火堆,在沸水中烹煮篮子里的肉块。虽然我时常在她屋子的窗台上放一些东西,但我却没怎么见过她,更不用谈像现在这样细致地观察她。
她的皮肤有些发黄,脸颊长着雀斑,脸小小的,眼睛却又大又亮,仿佛总是装满星光,两根纤细的麻花辫垂在肩头,随着动作不停摆动。我对她所知甚少,连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她的母亲未婚时怀上她,一个人住在现在的房子里,后来她生下小孩几年后过世。这让我想起了我自己的母亲,于是我心生怜悯,偶尔在窗台放些东西。我没有刻意对父亲隐瞒此事,他无意撞见也并未询问,仿佛这是我们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不过我每次都是偷偷放过去的,我不想让她发现,也不想让别人发现。要是别人误会我和她的关系,影响我们家的名声,铁匠铺的生意就不好做了。我不想给父亲带来麻烦。
不一会儿,裹着肉香的水汽蒸腾起来,而我终于缓了过来,默默走到女孩身边抱膝坐下。
“哭了这么久,该饿了吧。”她边说,边用木勺盛出一碗炖肉给我。
我接过碗和小勺,卖力地吃了起来。说起来,经过了这一系列事情,我确实有些饿了,只是现在放松下来才有所察觉。一阵风卷残云,我们两人将这一锅肉吃了个底朝天。
饱腹惬意之际,我这才想起龙的事,回头一看,它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个姿势,把头对着洞口,背对着我们,看起来像是……被吵到了?我还来不及惊诧,就看见女孩拎着一个篮子向它走过去,边走边向它发出低吼声。它起先只是摆了摆硕大的尾巴,在洞里掀起一阵灰,虽然听不懂,但从女孩不满的表情和捂住口鼻的手臂来看,她是在谴责这种行为,于是那条尾巴乖乖地重新落回到地面。紧接着,一双橙红的火焰在黑暗的荆棘中跳跃,荆棘攀附的岩壁耸动,直直地矗立了起来。
它之前是俯卧着,现下直立起来,比我想象的要庞大得多。我看着女孩越走越近,心里着急想要把她拉回来,可我的四肢像沉重的铁块,一时动弹不得。但我转念一想,她能在这里来去自如,想必这巨物不会伤害她。
果不其然,只见女孩将肉块向上抛去,它一口衔住,吞了下去,一人一龙像在玩抛接游戏。数次之后,篮子见了底,它再次躺下,用灯笼一般的眼睛睨了我一下,然后在女孩的抚摸下继续闭目养神起来。
女孩再度走回空地,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像是给我解除了魔咒,让我重新找回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我心中有无数个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也不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沉默了许久,刚想开口,却被女孩抢了先:“你的匕首,拿好。”说着,她递过来我先前想要将她刺伤的利具。
我拿起端详了片刻。虽然刀背有些小小磕碰,但刃却带着锋利的亮光,显然是新磨的。我本想谢谢她,但看她一副“我已经知道了,不用谢”的得意表情,不禁无声地笑了,故意将话吞回肚子里。虽然不知道那日父亲答应送我的刀为何去了她哪儿,但作为回礼收到,算是两次祝福的叠加,意义也更加不同。而有些秘密,不必说开,在各自的心中留下一片暖意,就已经足够。
伴着大家伙悠长起伏的鼻息声,我和她收拾完后,枕着午后的困倦睡去。
再醒来的时候,石穴里只有我一个人了。此时天色已晚,四周昏暗一片,莫名的恐惧在我心中不断攀升,让我慌张起来。我急忙掀开盖在身上的兽皮,沿着石壁向外摸索走去。
视野开阔的一瞬间,眼前的瑰丽风景驱散了一切忧惧,只剩下眼睛对美好的贪婪攫取。远处深绿的山峦头顶轻柔的霞帔安静沉思,而山间农户的炊烟似它们流淌的思绪,绵长悠远,全然一副安详景象。不知道为何,我突然很想流泪。我感觉我的胸腔里有一种古老的激流在涌动,它急于跨越时间和地点,迫不及待地回应先祖对我的召唤。
风更大了。在我双眼迷蒙之间,一个黑影刺破美景,由远及近地朝我这个方向袭来。起初那只是一个小小的锈点,之后逐渐变大,将晚照绿意遮盖了大半,仔细一看,浓重的黑色之上还有一抹浅色,这不正是不知所踪的女孩和大家伙吗?
一阵更加猛烈的疾风后,黑龙收了翅,稳稳地落在我面前。还未等我有所反应,那抹浅色带着俏笑声嗖地一下从龙背上溜了下来:“你还没走呢?”
我表达迎接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这么哽在咽喉里。确实,正常情况下,我应该趁着这个无人看守的好时机抓紧逃跑,但是我醒来的第一瞬间居然是找寻那一人一龙的踪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仅仅不到半日的时间里,对他们产生了一种从相处了二十几年的村民身上都无法获得的依赖与安全感。
起先我以为是女孩在拿这个问题调笑我,于是仔细思索如何回答,但后面我才发觉,她其实是在拿我向大家伙打趣。
“它说你会趁我们不在时逃跑,因为第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她解释道她与黑龙的赌约,示意我对这个问题无需当真。
第一个人?是指第一个新娘吗?难道之前每一个新娘实际上都像这样以掳掠的名义救走了?可她们之后没有了任何消息,又去了哪里?我陷入了沉思。女孩或许看出了我的困惑,但并未出声解答,只是通过呼唤我的帮助将我拖出这不解泥潭。
原来龙背上还有数只被穿了血孔的牛羊。我和女孩将它们拖下处理,除了用作今晚餐食的部分,其他全部腌渍保存。
等吃饱收拾完后,夜已经很深了。吹熄了篝火,我躺在皮毛上,回忆这变化莫测的两日。本以为坐上那马车之后是死路一条,没想到出现了转机,之后的一切如幻梦一般。曾帮助过的少女突然出现在面前,而那骇人可怖的巨兽如今正躺在她们脚边呼呼酣睡。我本应害怕得不行,但此时却觉得心胸舒畅,想着自己并非是进了穴窟,而是逃离了穴窟。心情轻松,意识也随之松软,我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滑入了梦乡。
此后是一日心照不宣的平静。一大清早,天才刚刚泛白,大家伙就呼啦呼啦地扇拍翅膀,打着响鼻,耐不住性子要伸展身体活动了。当然,这换来了女孩一张皱皱巴巴的脸和一顿唠叨,引得它低声呜咽,一副委屈可怜的样子。女孩无奈,只好挠挠它的下巴以示安抚,一边叫我跟上,一边领着它跑出去。
原来高空是这般恣意舒畅!在女孩的鼓励下,我和她一起骑上龙背,在晨间的薄雾中起伏穿梭。或许是我的雀跃感染了大家伙,它十分卖力地以各种姿势翱翔,一下俯冲向翠林,一下又昂头冲顶,惊得我连连尖叫,而女孩像是被逗乐了,笑声飞遍云间。
等到日头在上一些的时候,他们将我放在稍高的山崖边上,自己去村民的放牧地寻猎今日的食材。
原来那些牛羊是这么没了的。我找了块平坦的大石坐下,抱膝远望那上下翻飞的黑影与狂叫四散的兽群。仿佛置身事外,我丝毫没有产生同村人遭此损失的同情悲悯,硬要说的话,只是有些感慨弱肉强食而已。话说回来,不知道父亲还好吗?他会不会因为失去女儿伤心欲绝?想到这里,我离开此处的心开始迫切了起来。
当晚,我正盘算怎么开口询问之前那些新娘的去处,女孩突然说要离开一阵,让我乖乖待在洞穴里。她乘黑龙消失后,我才留意到洞外不知何时传来悠远的喧闹人声。听了一阵,我实在忍不住好奇,寻思就在洞口瞅瞅,应该不会误事。
悬壁下天山一色的黑暗中,一簇火光在山谷平坦处若隐若现,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的。这场面……不就是前夜我所经历过的吗?只怕是我之前的出逃破坏了祭献仪式,他们怕巨龙迁怒,着急忙慌地新找了一个不待见的送了过来。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只看了两眼就摸索着坐回洞里,怎么也想不明白那横空出世的勇者为何没将巨龙消灭,也想不通为什么这灾祸最终又降临到了一众女人头上。
不知恍惚了多久,一阵疾风呼啸的声音停在洞外,紧接着细密的脚步声爬进洞里。是女孩和村西的利奥妮。利奥妮是农户出身,在六女一子中排行老三,应该和我差不多岁数。她没权势没成婚,家中又多子,被选为新娘也不算奇怪。
此时她一脸煞白,显然还没缓过来。两日前和她处境相似的我现在倒是个见过风雨的过来人,轻车熟路地拿过角落边的木碗,舀了勺下午打来的山泉水递了过去。她颤巍巍接下,却是失魂落魄地捧着碗,半天没有动作。
我和女孩对视了一眼,一同退出山穴,独留利奥妮一人冷静下来,找回现实。因为怕她再次受到惊吓,大家伙也被勒令暂时待在外面,此刻正恹恹趴伏在地,尾巴隔一会儿拍打一下。
你等会儿就和她一起下山去吧,女孩开门见山道,“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我想了一下,“我想去海边。”
离祖先生活近一点的话,是不是能获得一种不一样的生活?我默默捂住腰间内藏的布袋,里面躺着那枚堇青石飞鸟胸针。
不过才短短两日,和女孩告别时,我竟然有些不舍。反复叮嘱她要小心后,我搀着利奥妮向开阔处的城镇走去。大家伙驮着我们飞到了离海岸很近的莱塞纳附近,前面地势平坦,为了不引发不必要的骚动,最后一段有些距离的路要我们自己走了。
“你叫什么名字?”在分别前我突然想起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她愕然一瞬后,咧开了嘴,露出我此生见过最干净、最明媚的笑容,字字分明地说:
我叫阿尔芙。
之后她果决转身,呼唤着黑龙远去,唤声犹如一口叹息凋零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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