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堆叠的试卷和渐暖的风里慢慢流逝,距离教师节的日子,一日比一日近得真切。
黎予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品学兼优,校内外大小演讲参加过无数场。她那股子自信大方、从不见半分怯场的模样,让校领导们每逢重大活动,第一个想起的准是她。
尤其是学校里那些年长些的教师,更是打心眼里喜欢这种大大方方、眉眼间透着爽朗劲儿的姑娘。
可只有黎予自己清楚,那份被众人看在眼里的从容底下,藏着多少细密如针的自卑。
她心思本就比旁人敏感些,站在万众瞩目的主席台上,总要借着演讲台的遮挡,藏住自己发软的双腿,眼睛更是从来不敢直直看向台下任何人——
她怕,怕别人注意到她那一头利落得不像少女的短发,怕别人瞥见她在一众白皙女生里显得格外黝黑的肤色,更怕别人瞧见她洗得发白卷了边的校服下摆,还有那双旧得挤脚、鞋边都磨平的运动鞋。
她只是太怕被人瞧不起了。
所以她拼命让自己变得耀眼,无论是稳居年级第一的成绩,还是刻意练出来的开朗性格,不过是想让自己能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被人瞧得起罢了。
对着镜子把稿子练了三遍,喉间忽然泛起一阵发紧的熟悉感,让她想起高一军训结束那天,作为优秀队员上台讲话时,那股想压却压不住的颤音。
结束后回班,有同学凑过来,带着几分惋惜问:“之前听老师说你明明考上了市一中,怎么不去呀,偏偏留在咱们这所普通高中?”
黎予当时把眼底那分不易察觉的失落藏得严严实实,扯着嘴角笑道:“我不想那么早过住宿生活。”
周围的同学听了,又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议论,偶尔飘进耳朵里几句“好可惜”“换我肯定去了”,像细针似的扎在心上,密密麻麻地疼。
只有她自己知道,母亲是为了什么,把她填好的市一中志愿,改成这所离家近的学校——
家里那点微薄的收入,先不说市一中高昂的学费和住宿费,她只要留在这儿,就能享受学杂费全免的政策,还能拿到一笔不算少的奖学金,能帮衬着家里不少。
不能再想了。
黎予深吸一口气,把声音里的那点紧张,细细揉进刻意练过的从容里,又反反复复对着镜子练了好几遍,才把那张写满修改痕迹、边角都被翻得发毛的草稿纸,仔细折了两折,塞进洗得有些变形的单肩包里。
升旗仪式那天,秋阳正好,不燥不烈,洒在身上暖融融的。操场上挤满了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黑压压一片,像极了田埂里成熟的麦田。
黎予站在国旗台旁,指尖悄悄攥着演讲稿,纸边被捏得发皱,连指节都泛了白。目光扫过台下攒动的人头时,她又下意识地偏向远方,盯着操场尽头的白杨树,生怕被人群的目光勾出心底那点藏不住的局促。
她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攥着稿子的手紧了紧,才抬步稳稳走上了台。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早上好。”
清亮的声音瞬间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操场,黎予微微抬眼,晨光恰好落在她的发梢,连带着嘴角刻意扬起的笑意,都暖得发亮。
她没低头去看手里的稿子,只把那些烂熟于心底的话,一句一句慢慢说出来:
“又到了这个庄重的日子——教师节。教育行业的工作者,从来都不只是教书,更在用心育人。传道授业解惑是他们的职责,可那些藏在细节里的关心,才是‘育人’最动人的模样……”
台下静得出奇,只有风卷着国旗猎猎作响,偶尔有负责摄影的老师,对着她站得笔直的身影,“咔嚓”拍下几张照片,快门声在安静里格外清晰。
黎予的声音渐渐有些发哑,却没停下来。她想起高一结束时,自己因为家里的事闹矛盾,躲在学校旁边的小公园长椅上偷偷哭,被路过的班主任撞个正着。
班主任没多问,只是顺势坐在她身旁,陪着她晒了一下午的夕阳,絮絮叨叨地跟她讲自己年轻时的事,还给她分享了不少缓解压力和低落情绪的办法。
那时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片金黄的落叶落在班主任的肩膀上,暖得让她差点红了眼。
她低了低头,目光落在第一排的老师们身上,眼眶微微发红,声音也带了点不易察觉的颤:“教育行业工作者是那么地伟大,谱写出人类最完美的赞歌。教师节到了,我想对所有老师说一句,谢谢你们,辛苦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台下忽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比风卷国旗的声音更响,更暖,像潮水似的裹着她。黎予站在台上,对着台下深深鞠了一躬,起身时依旧没敢看任何人,只攥着稿子,低着头,大步向台下走去——
她没看见班主任红着眼眶朝她点头,没看见教导主任笑着鼓掌,没看见同学们挥着手臂喊她的名字,也不会注意到几个女生凑在一起,对着她的背影比了个“真厉害”的手势。
走回班级队伍里,她默默站到最后一排,把攥得发皱的稿子悄悄塞进校服口袋,掏出了一小本英语单词。
风又吹过来,带着操场上青草的气息,黎予长长舒了口气,肩膀微微垮下来。
她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真的看清,自己从来都不是一粒尘埃呢?
台上的演讲声刚落,掌声还没完全漫过操场,穿高一蓝白校服的女生就扯了扯旁边正走神的好友,声音里裹着点雀跃:
“耿星语,你快看台上那位学姐,也太厉害了吧!她还是高三理科第一呢,听说以前每次大考小考,榜一的位置就没从她名字上挪开过!”
被打断思绪的少女慢悠悠“嗯”了两声,语气里没掺多少在意,顺着好友的目光眯眼望了望主席台上的人——太远了,加上没戴眼镜,又被许知州拽着站在队伍最后一排,只剩个模糊的、立得笔直的身影。
她本就对这些热闹事不上心,便没什么情绪地回:“我看不太清,不过听你这么说,倒真像挺厉害的。”
许知州一听,激动得晃了晃她的胳膊,连声音都拔高了点:“就是淳榕那个发小啊!前几天放学在教学楼下,她还笑着跟我们打招呼呢,你忘啦?当时淳榕特意跟我们介绍过,说她叫黎予!”
什么“liyu”?什么发小?
耿星语脑子里空空的,半点相关的印象都没有。
有过这件事吗?
她皱着眉,指尖无意识抠着校服袖口,努力想从记忆里扒拉出点和“教学楼下”“打招呼”相关的碎片,可脑子里飘来飘去的,全是早上那道把她难到差点哭出来的数学题。
“我跟你说,她不光成绩顶好,长得也好看,个子高高的,站在人群里特别扎眼,而且感觉一点架子都没有,性格肯定超好。”
许知州还在耳边絮絮叨叨,耿星语左耳听右耳出,眼神早飘出了操场,落在学校的围墙上,偶尔才从许知州的话里,漫不经心地捕捉几个词。
“女生”“理科好”——听起来确实是很优秀的人。
人总是这样,越是缺什么,就越会对拥有的人多几分在意。她打小就怕数学,逻辑思维像团绕不清的线,自然没法不对理科好的人投去羡慕的眼光,学生时代里,这份羡慕就直直落在了数学、理科拔尖的人身上。
她终于对好友口中的“学姐”提了两分兴趣,不过也没多深——心里门儿清,等下节物理课一上,被那些绕来绕去的公式和定理缠上,这点微薄的兴趣转眼就会被抛到九霄云外。
中午午饭后,她们那帮小团体依旧悠哉悠哉地往教室走,免不了要路过高三教学楼。耿星语走在队伍末尾,路过展览板时,脚步竟不由自主地朝那边挪了挪,眼睛直直盯着排名表最顶上的那行字——原来她叫“黎予”啊,是这两个清清爽爽的字。
视线往下滑,落在数学那一栏,146分的数字扎得人眼亮。
看起来确实有点厉害。她又往下扫了眼,后面几名的数学成绩大多停在一百二三,和黎予的分数隔着一截。
她没敢再多看,指尖悄悄蜷了蜷,莫名觉得再多看一秒,都像是对这种“天才”的亵渎。
趁着前面的人还没走太远,她快步往前赶,轻轻拽了拽许知州的衣角,混进队伍里。众人说说笑笑的,竟没一个人察觉她方才那点小小的异常。
没过多久,就在下个周末时。“黎予”这两个字就出现在了耿星语书房的宣纸上。
她写得格外用心,笔锋比旁边临摹的字帖多了几分软乎乎的力道,那两个字落在纸上,不像别的字那样死板,反倒透着点书桌前少女藏不住的、细碎的欣赏与崇拜。
宣纸被窗外的风掀起个小角,耿星语伸手把纸按平,指尖蹭过“黎予”两个字,墨水还带着点湿润的凉意。
她盯着那字看了半晌,又拿起笔,在旁边轻轻描了一遍,这次的笔画比刚才更稳些,连带着心里那点说不清的情绪,也沉了沉。
应该,只是觉得她的名字好看吧,写起来称手。
今日练字完毕,耿星语伸手拢了拢桌上散着的宣纸,指尖捏住那张不属于常规练习内容的纸,被她小心翼翼抽出来,踮着脚塞进置物架最高那层,挨着积了点薄尘的旧相册,像是藏起了个只属于自己的小秘密。
转身去收拾东西时,她把明天要用的课本一本本码好,又从抽屉里摸出那枚红色袖章,硬挺的布料边缘蹭过指腹,带着点熟悉的粗糙感。一并放在了书包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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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教师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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