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关系的进展并非总是一帆风顺。耿星语的情绪依旧像初春的天气,时有反复,带着一种神经质的、令人揪心的脆弱。
某些时候,她会毫无征兆地陷入长久的沉默,比平时更加封闭,纤薄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拒绝融化的冰雕,对黎予温和的引导和关切的话语置若罔闻,仿佛又彻底退回到了那个坚硬冰冷的壳里,周身弥漫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黎予从最初的无措和淡淡挫败感中慢慢挣脱出来,她渐渐明白,这种反复并非是针对她个人的排斥或厌恶。
她开始学着像一个敏锐的观察者,识别耿星语情绪低潮的信号。
当那双原本就雾气氤氲的眸子彻底放空,失去焦点,当她那细白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蜷缩、绞紧衣角或书页时,黎予便会立刻停止所有尝试性的沟通。
她不再追问,不再试图用言语去温暖,只是默默地、安静地陪在一旁,或是低下头专注地批改作业、整理教案,将存在感降到最低,给耿星语留出足够应对内心风暴的空间和尊严,直到那股来势汹汹的低潮暗流,自己慢慢地、精疲力尽地退去。
这天下午,课程进行到一半,窗外原本明媚灿烂的天空毫无预兆地骤然阴沉下来,厚重的乌云如同浸了水的棉絮,从四面八方翻滚着汇聚,天色迅速暗沉,仿佛提前进入了黄昏。
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便带着千军万马般的气势,噼里啪啦地砸在窗玻璃上,发出急促而密集的声响,很快便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天地间一片朦胧,远处的建筑物都模糊了轮廓。
耿星语正在书写的动作顿了顿,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不易察觉的墨点。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混沌的雨幕,清秀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唇色似乎比平时更淡了些。
黎予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轻声道:“雨下得真大。”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耿星语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心中了然。
这种昏暗、压抑、被雨水困住的天气,很容易诱发和放大人们内心的负面情緒,对内心本就敏感耿星语而言,这雨声或许敲打出的正是她心底无序而纷乱的回响。
果然,接下来的课程时间里,耿星语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黎予提出的问题,她往往要延迟几秒才反应过来,回答也变得简短而飘忽,眼神更是时常不受控制地飘向窗外那灰蒙蒙、不断被雨水冲刷的世界。
那目光里,带着一丝黎予熟悉的、被她努力隐藏却依旧泄露出来的焦躁与不安。
课程在略显沉闷的气氛中接近尾声。窗外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反而越发滂沱,哗哗的雨声几乎要盖过室内的说话声。
“这雨一时半会儿恐怕停不了。”黎予看着窗外如同水帘洞般的景象,眉头微蹙,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看起来有些自然的焦虑。
她心里确实在担心,担心这样的天气会让耿星语的情绪更加低落,也担心……自己的离去或许会让她独自面对这雨夜的清冷。
耿星语沉默地看着窗外瓢泼的大雨,唇瓣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没有立刻回应。她的手指在桌下无意识地绞着柔软的衣角,显示出内心正在进行的微弱挣扎。
她不喜欢这种需要依赖别人的感觉,尤其是在这种令人无力的天气里,那种源自身体和精神的虚弱所带来的无助感,会被无限放大,让她感到羞耻和抗拒。
空气静默了片刻,只有喧嚣的雨声充斥在耳边。
终于,耿星语像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还是转过头,目光落在黎予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轻声问道:“你带伞了吗?待会儿……怎么回去?”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融进雨声里,但黎予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份小心翼翼的询问。她心里微微一暖,摇了摇头,语气尽量放得轻松:
“待会儿再看吧,总能回去的。先上课吧。”
她不想给耿星语增添任何心理负担。
课程在雨声中正式结束。黎予收拾好自己的书本和教案,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下得更加起劲。
看着窗外外如注的雨水,有些踌躇,想要开口说告辞,却又莫名地有些挪不动脚步,一种微妙的、想要多停留片刻的念头悄然滋生。
就在这时,耿星语转头,她的目光扫过黎予略显局促的神情,善解人意地轻声开口,仿佛为她提供了一个顺理成章的台阶:
“黎老师需要用伞吗?我家里……有备用的。”
黎予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脸颊微热,目光却恰好扫过书桌一角,那里随意摊着几张练习用的毛边纸,上面的字迹潦草无力,笔画虚浮,结构松散,能清晰地看出执笔之人落笔时心绪的烦乱与手臂的虚弱不稳。
这熟悉的字迹让黎予心中一动,一个念头悄然浮现。她状似随意地抬手指了指那叠纸,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问道:
“这是……你写的字吗?”
耿星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仿佛被窥见了什么不愿示人的隐秘。
她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眸中的情绪,低声道:“对啊,以前和你说过的,可以……静心”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轻,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涩然。
黎予走近两步,更加仔细地看了看那字。比起她记忆中耿星语曾经清秀工整的字迹,眼前的字确实显得……
那个念头变得更加清晰。她抬起头,看向耿星语,眼神清澈而真诚:
“
我可以仔细看看吗?”她顿了顿,观察着耿星语的反应,继续温和地说道,“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下次我来,可以帮你磨墨,两个人一起或许比一个人闷头练要有趣些,也没那么闷。”
耿星语彻底愣住了,她抬起眼,看向黎予,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诧异,还有一丝被看穿般的犹豫和挣扎。
各种复杂的情绪在她眼底交织、翻滚。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黎予几乎要以为她会拒绝时,耿星语才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种听天由命般的妥协:“……随你。”
黎予心中顿时被一阵隐秘的喜悦充盈,但她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面色保持平静,点了点头:“好,那说定了。”
“刚好,”耿星语忽然抬手指了指窗外依旧连绵的雨幕,语气里带着一种顺势而为的自然,“外面还在下雨,择日不如撞日,这张写得不太好,你若是现在想看的话……我,可以带你看看我平时练字的地方。”
这个主动的邀请让黎予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立刻点头:“好啊。”
……
两人前一后来到楼下的书房。这里比客厅更显静谧,靠窗的书桌宽敞明亮,即使是在阴雨天,光线也足够柔和。
窗台上几盆绿植——文竹、吊兰——舒展着鲜嫩的绿色,为这方空间增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生机与韧性。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纸墨清香,仔细分辨,还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清苦的药味。
耿星语默默地走到书桌前,动作略显迟缓地铺开一张干净的宣纸,又从笔架上取下一支常用的毛笔,然后取出那方略显陈旧的砚台和半截墨条,整齐地摆好。
耿星语随后便极其自然地拿起那截墨条,在砚台里注入少许清水,然后腕部用力,力道均匀,沿着同一方向,不疾不徐地、富有韵律地研磨起来。
细微的、沙沙的摩擦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像一曲古朴安宁的背景乐,奇异地抚平了空气中残留的些许焦躁。浓郁的墨香随着她的动作渐渐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黎予站在一旁,看着耿星语低垂的眉眼和专注研磨的动作,那姿态沉静如水,与她平日里或尖锐或脆弱的模样判若两人。
黎予忽然觉得自己的双手有些无所适从,就这么干站着似乎显得有些尴尬。她想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来融入这片宁静,也掩饰自己此刻微妙的心绪。
她看着那墨圈在耿星语手下渐渐晕开变浓,终于讪讪开口,声音比平时轻柔许多:
“我来帮你研墨吧?”
语气里带着点试探,也带着点想要分担的恳切。
耿星语研磨的动作微微一顿,却没有抬头。她只是抬起另一只空闲的手,动作轻柔地将散落在耳畔的一缕碎发撩至耳后,露出线条优美的白皙脖颈和一小段精致的下颌线。
然后,她偏过头,看向黎予,唇角牵起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那笑意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沉寂的脸上漾开浅浅的涟漪。
“好啊,”她的声音也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满室的静谧,“谢谢。”
她回忆着刚才观察到的动作,生疏地模仿起来。她的动作远不如耿星语那般流畅娴熟,带着明显的笨拙,手腕显得有些僵硬,研磨的节奏也时快时慢,但她做得极其认真,低眉顺眼,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
耿星语没有立刻动笔,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黎予专注磨墨的侧影上。
黎予低垂着眼睑,耿星语的眼神有些复杂,里面交织着好奇、探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依赖。
墨汁渐浓,色泽乌黑亮泽。黎予停下动作,将砚台轻轻推到耿星语面前,唇角含着一丝讨要奖励般的浅笑:
“怎么样,一学就会”
耿星语轻轻小了一声,没有回应那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汲取某种力量,然后拿起那支毛笔,在砚边轻轻掭了掭,蘸饱墨汁,凝神片刻,才在宣纸上落笔。
她的手腕依旧有些不受控制地细微发抖,笔下的线条也因此显得不够稳健。
黎予站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能看清她的运笔,又不会给她造成压迫感。
她的目光柔和地落在耿星语微微紧绷的侧脸和那执笔的、纤细而略显苍白的手指上。
只见耿星语屏息凝神,手腕悬动,四个字缓缓落于纸上——“常静清灵”。字迹虽仍显力道不足,但比之前随意练习时已多了几分认真与克制。
行,黎予以后就是耿星语的书童了(x
谁支持谁反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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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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