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化学竞赛

周三傍晚,离晚自习打铃只剩不到十分钟,高三教学楼二楼最左头那间教室,第三组倒数第二排的座位空着,在满满当当的课桌里,像块没拼上的拼图,扎眼得很。

周围学生按捺不住,脑袋凑成小团,小声嘀咕的话飘在空气里。

“哎,黎予呢?她居然会缺课?”

“不对啊,她平时比谁都早到,桌上总摆着摊开的错题本,不会出什么事了吧?要不跟老班提一嘴?”

议论声刚冒头,后门忽然飘来极轻的脚步声——是班主任高主任。他脚步放得太轻,几乎是擦着地面挪,可每近一步,周围的嘈杂就矮下去一截,等他走到讲台前,教室里静得连笔尖划过纸的“沙沙”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高主任扫了圈底下坐得笔直的学生,走上讲台,语气还是往常的和蔼:“最近大家状态都不错,尤其模考进步的同学,再咬咬牙,把心思都往学习上靠。”

仿佛方才那阵让人屏息的低压,压根不是他带来的。

他刚要转身回办公室,黎予的同桌忽然举手,声音怯生生的:“老班,黎予还没来。”

高主任朝他弯了弯眼,眼角的细纹都透着温和:“黎予去那边五楼准备省化学竞赛了,你们多向她学学,关键时刻别分心。”还顺带指了指窗外某个方向。

这话落时,黎予正抱着一摞竞赛书往五楼爬,怀里的竞赛真题滑了滑,她赶紧用胳膊肘拢紧,爬得急了,到四楼转角就喘得胸口发闷,却还是加快脚步往上跨——生怕错过了李老师提前来辅导的时间。

可到了阶梯教室门口,她才发现白着急了:里面亮着暖黄的灯,学生会的人围着长桌开会,说话声像浸了水的棉花,软软地飘出来。

她本想把书摊在走廊阳台的台面上,趁这功夫刷两道题,可指尖刚碰到冰凉的瓷砖,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抱着书往后退了两步,乖乖贴在墙根等着。

那个女孩,会不会也在里面?

她抬手按了按胸口,方才跑楼梯时跳得飞快的心跳还没平复,连耳尖都热烘烘的——下次可不能跑这么急了,万一撞着人,再让她看见自己慌慌张张的样子,多不像话。

没等多久,会议室的人陆陆续续出来了。黎予的目光像粘在门口,一个个扫过去,直到最后一个抱着蓝色记录本的女孩走出来,她才猛地攥紧了怀里的书,指节颤了颤。

果然是她。

女孩还是那副冷淡模样,眼尾却微微垂着,长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连走路都轻得像片云,让人觉得贸然靠近,都是一种打扰。

黎予的眼睛忽然亮起来,几乎是凭着本能,朝着那道身影扬了扬手,声音比预想中稳些:“嗨。” 稳得像是在心里偷偷练习了十几遍。

她以为会像上次那样,连一个眼神都得不到,可女孩却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声音轻得像浸了温水,柔柔道:“你好,好巧。你是来这里……”

这是她第一次正式跟自己说话。

她的声音也好好听,虽然和她这个人的气质一样清冷,却总让觉得没有疏离感。

黎予赶紧举了举怀里的竞赛真题,嘴角忍不住往上弯,连声音都带了点雀跃:“我来准备化学竞赛,刚到没多久。”

女孩点了点头,似懂非懂,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影,语气依旧淡,却透着妥帖的礼貌:“那你加油。我先回教室了。”

说罢,便抱着记录本转身往下走,校服外套的衣角扫过阳台的风,轻轻飘了一下,顿时带起一股冷冽的花香——不是浓烈的玫瑰,也不是甜腻的栀子,清得像雨后的空气。

若不是黎予嗅觉稍微灵敏些,根本察觉不到。虽不知道是什么花香,可她还是觉得这香偏偏衬极了她。

黎予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才推门走进阶梯教室。白炽灯只亮了半边,空气里还留着学生会开会的余温,混着点淡淡的粉笔灰味。

她把书放在最后一排靠后门的位置,指尖刚碰到冰凉的桌面,忽然想起方才女孩转身时的模样。下次见面,会是在什么时候呢?

她摊开竞赛题,笔尖悬在“有机化学反应机理”的题干上,可眼前却反复闪过女孩抱着记录本的样子:垂着眼翻页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说话时声音轻得像落在湖面的雨;连说“加油”时,嘴角都只弯了个极淡的弧度,却比周老师抽屉里藏的薄荷糖更让人心尖发甜,甜得连指尖都有点发麻。

“叮——”邻座传来笔帽落地的轻响,黎予猛地回神,低头一看,自己竟盯着题目发呆了五分钟,草稿纸上只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苯环。

她抿了抿唇,捏紧笔开始演算,这次草稿纸上的苯环画得格外规整,连转化的箭头都标得清清楚楚,往常卡壳的推断题,今天顺着思路往下走竟一路顺畅,像是有股轻快的劲头推着她,连计算时都没犯往常漏写系数的粗心毛病。

两个小时很快过去,晚上八点,天已经黑透了,窗外的夜空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教室后门被轻轻推开,化学组的李老师抱着讲义走进来,敲了敲黑板:“都停一停,休息十分钟,等会儿讲晶体结构的难点,这块可是竞赛的重中之重。”

黎予伸了个懒腰,骨头“咔嗒”响了一声,想起方才女孩的回应,心里像揣了颗裹着糖纸的水果糖,忍不住起身往走廊走——想看看远处的夜景,也想再回味一下那声轻轻的“加油”,连脚步都比平时轻了些。

她站在五楼走廊往下看,正好看见楼底那棵凤尾木,光秃秃的树干,枝桠却伸得老长。想起上次那个少女就是盯着这棵树,自己凑到她身边打招呼她都没理,黎予忍不住轻笑出声——那天她肯定不是故意不理自己,说不定是没听见呢。

正走神呢,楼下忽然传来两道身影。黎予的目光顿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是那个女孩,背着书包站在一个穿米白色风衣的女人身边,女人正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动作温柔得很,看样子是她的家长。

还没到放学时间啊,怎么会被家长接走?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被学校处分了?

黎予皱了皱眉,心里乱糟糟的——女孩看着就是规规矩矩的乖学生,笔记本记得整整齐齐,连学生会检查都带着股认真劲儿,怎么会跟“处分”沾边?

这问题比竞赛书上最难的同分异构体推断题还让她费解,草稿纸上画多少遍结构简式都理不清头绪。

没等她想明白,教室里传来李老师的声音:“黎予,准备上课了,别在外面待太久。”

她赶紧应了声“来了”,转身往教室走。可接下来的十分钟,她总有点心不在焉,草稿纸上画满了乱七八糟的芳香烃化合物,连苯环上的取代基都画错了位置。

直到李老师敲了敲黑板:“好了,我们先讲晶体结构的难点,大家集中注意力,别走神。”她才猛地回神,把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压下去,掏出笔记本,笔尖悬在纸上,等着记笔记。

那节课过得格外快,李老师讲的竞赛技巧,她记得比平时都牢,连旁边戴眼镜的男生问的两道配位化合物难题,她都能拿着草稿纸,清晰地讲出解题思路,连男生都忍不住说:“黎予,你今天状态也太好了吧?”她只是笑了笑,没说话——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股劲头,是从哪里来的。仿佛快点放学她就能追上那个少女的脚步一样。

下课时已经快十一点,校园里静得只剩下路灯的光晕,黎予不同寻常地迅速收拾好书本,把竞赛书摞得整整齐齐,背着书包往校门口跑。

路过楼下那棵凤尾木时,她又停了停——方才女孩好像就是站在这里,背着书包,等着家长来接,风把她的校服衣角吹得飘起来,像只待飞的蝴蝶。

她刚刚到底经历了什么?是家里出了急事,还是真的出了什么状况?

黎予叹了口气,晚风卷着凤尾木的叶子,落在她的书包上,还有一个问题她也想不明白:

自己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最近脑海里总是冒出这些除了学习以外的念头?

她想知道,初见那天,女孩为什么独自站在一边也不理会自己的招呼?

想知道,上次学生会检查,明明摸到了违禁品为什么她只是轻轻挥了挥手,放自己走?

想知道,今天她被家长提前接走,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更想知道,她的名字。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名字的主人,此刻正双手抱膝坐在黑漆漆的卧室的地板上。

耿星语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连抽泣声都压得极轻。卧室没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冷月光,斜斜地落在地板上,映着她散落的发梢,像撒了把碎霜。

窗外的风裹着深秋的凉意,刮得楼下的叫不出名字都树叶子“哗啦”响,一片接一片往地上落,光秃秃的枝桠戳在墨蓝的夜空里,像谁随手画的几笔潦草线条。

她不敢去回想下午发生的事情,更不敢把这件事同前些年的事联系起来。

她抱着膝盖往墙角缩了缩,瓷砖的寒气透过薄薄的校服裤渗进来,却抵不过心里的冷。方才在阶梯教室外遇见的那个女生,举着竞赛书笑起来的样子还在眼前晃——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说起化学竞赛时,语气里全是藏不住的认真。

像她这么明媚开朗的人,一定无法体会她此刻的这种感受吧。

风又大了些,吹得窗户缝“呜呜”响,像谁在哭。耿星语抬起头看了看屋外,还有几栋房子亮着暖灯。

可此刻,她只能坐在这片黑漆漆的冷里,任由情绪像涨潮的海水,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往更深的地方拖,连呼吸都带着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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