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楚宫被烧毁了重要的几所宫殿,秦地来的将士官员都在从前各个楚官的宅邸中暂住。所以世子听政的居所离霍星流住的地方也不远,远远的就能看见铁甲森森的护卫矗立在外,肃杀之气弥漫。在寂静的街巷中,突然,一个形容狼狈、发髻散乱的少女跌跌撞撞地出现在巷口,远远地就扯着嗓子哭喊起来:“救命…救命啊!”
她极有目的的奔着大门而去,背后还跟着一对穷凶恶极的追兵,为首的将士操着一口极标志的北方口音,大喊道:“站住!你这疯妇,怎敢在此重地胡乱喧哗,倘若惊扰了世子殿下,你便罪加一等!”
如果只是个可怜的女人,那不足为奇,可如果是个被自家副将追赶的可怜女人,就不得不多看两眼了。不看还好,一看才发现追着少女的人竟然是不久前刚怒气冲冲出来的副将荀元,这些看护的侍卫都是世子的亲信,头脑通达,见状不对,立刻护住了哭哭啼啼的少女,将荀元拦住了:“荀副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么?”
荀元对女孩的憎恶完全不是演的,几乎要从眼中烧出火来,阴沉着脸解释道:“此女是楚国的细作,心机深沉,蛇蝎心肠,意欲构陷霍将军,我正要拿她去问罪。”
梁鸢躲在侍卫们身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反复哭嚎:“不是,不是的。我确实有证据!我就是要揭发表里不一的霍小侯爷,我要面见世子殿下,还请各位大人通传!”
护卫们听着她一口一个“罪证”、“揭发”等字眼,心中一动,想着来得正巧,立刻转身入内通传。不多时,少女就被请了进去。
荀元已经不大是在演了,他看着梁鸢眼里不加掩饰的狠劲儿,心底隐隐发凉,不确定相信她到底是不是件正确的事。只是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坚持下去了。他强撑着履行自己的戏份,再三阻拦:“此女神志不清,所言皆不可信,何必……何必让她去殿下面前呢?”
他的争辩自然无用,只能满脸不甘地跟着进去。
穿过两道回廊,深秋上午的天空呈现一种冷硬的灰白色,铅云低垂,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霾。稀疏的阳光穿透云层,在地面投下几块浅淡的光斑,却被更深的阴影覆盖,空气中弥漫着枯叶**的微凉气息和一丝山雨欲来的沉闷。
两人被引到正厅,只见五留个身着官袍或是轻甲的人分作两侧,为首的男人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面容尚算端正,鼻梁细挺,嘴唇薄而紧抿,光是看着就能感觉到一股挥之不去的刻薄算计。此时他正端着茶盏,带着一种怡然的、令人不适的锐视盯着左手边的垂着头的霍星流。
霍星流同样是不耐不忿,眼下带着淡淡的靑影,应当被轮番诘问围攻了许久,比起梁鸢平常见到的那个闲散侯爷要憔悴一些。
抽噎着的姑娘突然出现在如此肃穆的场景中,自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霍星流原只是随意一瞥,看清了是梁鸢,眼中闪过了一丝不加掩饰的惊愕,紧接着就是跟在后面,面色阴沉如水的荀元。他的心打起急鼓,手不自觉紧紧抓住了扶手,指节捏得发白。
梁鸢看了他一眼,夸张得抖了抖,一个箭步就当着他的面扑到顾珩的腿边,一抹眼睛就开始掉眼泪:“求世子殿下做主!求世子殿下救命!”眼泪提前酝酿的,但瞪霍星流时的痛恨很真心,“我知道——霍小侯爷有个天大的秘密!我特地来,就是要揭发他!世子殿下明鉴,千万不能放过他!”
她语焉不详,却字字惊心,成功地将所有人的好奇心都高高吊起,连顾珩都忍不住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个通达的模样,好言劝哄着:“你放心,本宫一向公正严明,他有什么错处,你一一的说来,一定还你公道。”
梁鸢看着霍星流脸上的血色都褪去了两分,心中很是畅快,不得已接着擦眼泪的借口虚掩着脸:“小女本是楚宫中的普通伶人,逼宫那日,在乱军之中被霍小侯爷看中,强行捋走。从那时到现在,将近两个月,小女都被他关在宅院里,日日羞辱折磨。之前…之前我好不容易寻了个机会逃,明明都搭着好心的车出了城,远远得走了,偏他不依不饶,竟又领着人追上我,还污蔑我偷了他的什么香囊……说了好些无凭无据的欲加之罪,不过就是为了寻个由头罚我罢了。”
她像是没看见世子逐渐僵硬的脸色,继续抽噎,“他是日日都要来折磨我的,昨夜竟没有来。我留了心思一打听,才知道他被传来了这里问话。我想着,逃是逃不掉了,与其等着他带一身的怨气回来对我施暴,不如…不如拼死过来,求世子殿下做主!世子殿下,我好不容易出了府,还没走几步,这小侯爷的心腹就带着人来,想提前灭我的口!您不能不做主呀!”
顾珩的期待和兴味褪去,他盯着这个肤浅愚蠢的少女,腮帮子发出细微的磋磨声,已经是火冒三丈的前兆了:“这就是你要揭发的秘密?”
“是啊。”梁鸢点头,“这些日子外头都说他是个好将军,好统领,不因为秦楚有别就苛责当地百姓,很是体恤宽仁。倘若我不说,谁能知道他私下竟是个荒淫无度之登徒浪子!”
厅堂内的气氛不知觉间变得微妙而诡异。在他们这些见惯了沙场血火、朝堂倾轧的男人看来,这算什么“天大的秘密”?简直是一桩上不得台面的鸡毛蒜皮!男人贪恋美色,看上了弄到手,甚至强取豪夺,在军伍之中、在那些权贵圈子里,又算得什么新鲜事?再寻常不过了!值得这般惊天动地地拿出来哭哭啼啼?简直小题大做!
“一派胡言!”荀元高声道,“殿下,是这楚女贪生怕死、贪慕虚荣,使了许多下作的法子勾引霍小侯爷,才和他纠缠了这些时日。只不过是她想要得太多,太贪心,攀附不成,才赌气逃跑,逃跑不成,又怀恨在心,编出这些胡话!楚女多是这样寡鲜廉耻!下贱!狡诈!殿下万万不可偏信!”
“殿下!我虽然出身低微,可也是无辜的百姓呀。这副将口口声声将我称作楚女,怎么?难道就因为我是楚地的女儿,就活该被秦人折辱吗?倘若我是秦国的女子,他还会这样对我一口一个贱妇吗?难道秦国这些的怀柔宽政都是表面功夫,其实……根本无意宽待我们这些亡国之人?!”
至此,一场关乎擅调兵马、玩忽职守甚至可能牵扯拥兵自重的严肃问责,在少女悲切凄惨的控诉下变成了无聊的风流官司,还因为盛怒下的荀元太“口不择言”,一口一个秦、楚,字里行间很有瞧不起南地居民的意思,把屁股还没在椅子上坐热的世子架在了火上烤。
成功易,守功难。侵吞一个国家只需要四年,可彻底归化一片土地任重道远。本来就是禁不起推敲的不义之师,打了这么久,百姓早已伤痕累累,这会子最是需要笼络民心的当口,决不能再做什么叫当地平民心寒的事情传扬出去了。
“放肆!”顾珩目光如刀,狠狠剜向还在梗着脖子的荀元,“荀副将,从前的楚人,如今都是要入秦籍的荆地百姓,一样是秦国的子民。你这样口不择言,羞辱的一样是你的同胞兄弟姐妹!荀元,你出言无状、对无辜百姓恶意中伤,败坏军纪,罚俸三个月,杖责二十,明天就去军中领罚。”
荀元紧咬着牙关,不情不愿地一拱手:“是,臣领罪。”
“教姑娘受委屈了。”他转调转视线,看似温和地虚扶了一下脚边的少女,“我刚来丹阳,并不知道霍将军就是这样‘以身作则’,又是这样‘约束’底下的官兵。姑娘放心,本宫一向公正严明,绝不因出身贵贱而有所偏颇,更不会分什么秦楚有别——”
顾珩直起身子,看向霍星流:“你。”他大抵是有些不忿的,匀了两口气,才慢慢道,“霍星流!你身为征南大将军,却强掳民女、擅离职守、私调兵马、搅扰百姓!不论缘由为何,军纪国法不可废!着即杖责四十,收回驻军虎符,将军职衔,以儆效尤!望你痛改前非,莫要再犯!去,即刻领罚。”
言罢眼色往身边静默的人身上一递,那是个侧侍立着一个四十岁上下,身材精悍、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的男人,手按刀柄,气势迫人,“还是要有劳老师了,若是寻常人,只怕他不长记性。”
霍星流起身领罪,却迟迟没有退下。
顾珩那双透着精明与不耐的眼睛微微眯起,手指在扶手上敲击起来:“霍星流,你不服?”
“臣心悦诚服,甘愿受罚。”他这样说,然后指向了还匍匐的少女,“但是,我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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