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晨回到泽清山后,第一件事就去找了父亲,见面便道:“爹,我要读书。”
叶阳天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家里给你找了先生,你随时可以读啊!你弟弟妹妹天天都在学,你却经常逃课,今天怎么突然开窍了呢?”
“慕瑶希望我多读点书。”至于未来考取功名的事,叶阳晨没有多提。他有自知之明,现在以他肚子里那点“墨水”,连一杯都倒不出来,更不要说妄想蟾宫折桂了。
叶阳天饶有兴致地看着儿子,惊喜于儿子的转变。从前叶阳晨不喜欢读书,他从来不管不问,也不干涉,因为叶阳天知道,关于自己这个儿子的成长,他只要充满期望,静待花开就好,叶阳晨从未让他失望过。
听到儿子要上进读书了,叶阳天自然是喜出望外。叶阳天祖上本就是书香世家,后来家族没落,他才到了泽清山当了这么一个土匪头。
叶阳晨有点急不可耐,“爹,你给我找个有大学问的老师吧?”
叶阳天轻捋颔下胡须,“小晨,本朝最有学识的大儒要当属仁渊了。”
“仁渊?他人在京城?还是在什么别的地方?”
“他就在泽清山上。”
“在我们这里?我怎么从来没有听爹爹说过啊?”
“十五年前,仁渊因不满时局昏暗,毅然决然辞官,而后辗转来到泽清山。为父仰慕他的博学,以礼相待,让他隐居在泽清山的玉琼潭。”
玉琼潭是泽清山最佳的风水宝地,父亲让仁渊住在玉琼潭,叶阳晨便猜到仁渊是天下闻名的鸿儒。
在叶阳晨的央求下,第二天,叶阳天就带着他,启程去了泽清山。也难怪叶阳晨不知仁渊住在玉琼潭,虽然同在泽清山上,但是玉琼潭离长风寨很远,他很少去那边玩。
两人翻山越岭,走了两天的山路才到了玉琼潭。
玉琼潭是位于泽清山半山腰的天池,潭水面积广阔,水质清澈透底,晶莹如玉,周边环境幽静,竹林密布,而仁渊就住在潭中半岛的竹屋里。
叶阳天带着叶阳晨来到竹屋前,青竹院门上方的牌匾上是仁渊亲自手书的三个大字:“怡风居。” 字体苍劲雄浑而又气势飘逸。院门左右两侧各有四个字:“梅标清骨,兰挺幽芳。”
叶阳天轻轻敲了敲院门,“家里有人吗?”
不一会儿,一个中年老妇走了出来,虽然容长脸上写满了岁月的痕迹,可依旧气质高雅、风姿绰约。
叶阳天拱手恭敬道:“黄师母,打扰了。”
“呦,是叶寨主,好久没见了。请进。”
叶阳晨跟着父亲进了院子,放眼望去,见这是一个四合小院,小院雅致清幽,四周栽满了竹子,院子的角落里养着两只白鹤。
黄氏领着叶阳天他们先进了会客厅,“你们先坐一下,我去叫渊哥出来。”说完,黄师母穿过客厅,朝着书房走去。
须臾,仁渊走了出来。
叶阳晨瞥眼过去,见仁渊身材颀长,穿着灰白长衫,他那银丝白发上插着一根白玉簪,清雅的气质中透出一抹孤寒高节的风骨。
随即黄氏沏茶来,众人喝了口茶后,仁渊才淡淡说道:“叶寨主今日怎会有空来我这里呢?”
叶阳天尊称道:“仁师父,实不相瞒,此次冒昧叨扰,全只为犬子,不知师父可否收他为徒?”
“蒙叶寨主当年收留,本不该拒绝。只是我一生为学,但却不敢枉自为师。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责任重大,仁某愧不敢当。”
“师父自谦了,您通今博古、风逸惊才,吾儿如能得您教诲,他日必成大器。”
仁渊神色平静,“还请叶寨主不要强人所难。”
叶阳天看了眼叶阳晨,叶阳晨执着道:“爹,我一定要拜这位师父门下。”
叶阳天假装无奈,“仁师父,你看孩子如此坚持,我也没办法。如果您不答应,我们是不会走的。”
仁渊不说话,站起身离开了。
叶阳天也不生气,对着黄氏道:“黄师母,既然这样,我和小儿先不打扰了。”
黄氏语气温和,“叶寨主,你不要介意,我家夫主就是这样的性格。”
“不会,我和小儿就在门外相候,如果仁师父改变主意,您再叫我们。”
黄氏也不知该怎么劝说,只是笑着送叶阳天出去。
走到门口处,叶阳天礼貌道:“黄师母请留步。”
黄氏止住脚步,冲着叶阳天父子挥了挥手,随即门被关上。
叶阳天领着叶阳晨来到竹屋外,站在那里。
叶阳晨好奇道:“爹,我们真要一直站在这里等吗?”
叶阳天笑着摸了摸叶阳晨的头,“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啊。儿子,做啥事除要有恒心外,还要有诚心的。”
叶阳晨心里一暖,记忆里父亲从小到大,都是这么爱宠溺地摸着自己的头。
叶阳天不禁想起自己上次在玉狼峰求楚宗收徒的情景,只不过他不能对仁渊使用强硬的手段。两人时而说着话,天就渐渐黑了。褡裢里还有两个饼,父子两人分着吃了。
竹屋里,仁渊夫妻也在用晚饭,黄氏对仁渊道:“渊哥,叶寨主还在院门外边等着你的回复呢。”
“什么回复?我不是下午的时候已经拒绝了吗?”
黄氏翻了个白眼,“你呀,越老越固执。那孩子长得眉清目秀的,我看挺好的。”
“收徒弟又不是看长相。”半晌,仁渊冷着脸发问道,“你喜欢那孩子啊?”
黄氏突然笑着打趣,“我喜欢的话,你就会同意就收下那孩子吗?”
被黄氏这么一问,仁渊一怔,随即两人都笑了出来。风风雨雨几十年,仁渊和妻子虽膝下无子,但两人依旧相濡以沫,鹣鲽情深。
“不过我还真的觉得那孩子风采英朗,跟你有师徒之分。”黄氏说这话时,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仁渊听的。
仁渊虽然假装不在意,但脑海还是回忆了一些叶阳晨的容貌,随即心里溅起一丝丝涟漪。
半晌,黄氏柔声商量着:“渊哥,外边那一大一小多半还没吃饭,要不把他们找进来吃点东西吧?”
“不必了,找进来,如果他们还重提拜师的事,又该如何是好?”
黄氏无奈摇了摇头,夫君顽固的性格,她太熟悉不过了,也便不多劝了。
夜幕降临,星空闪烁。
叶阳晨突然说道:“爹,我们好久没有在一起看星星了吧?我还记得我小时候总是骑在你的肩膀上看星星,每次我们都要把苍穹夜空的星星都数一遍,我们才回家。你还给我讲很多关于守护星的神话,每个守护神都那么英烈热血。”
叶阳天诧异道:“这些你都还记得啊?为父以为你早就忘了呢。”
“我当然记得啊!我爹给我讲的故事我一个都不会忘。只是孩儿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我和爹爹还有机会在一起看星星。”
“儿子,你看,那颗星好亮。”叶阳晨用手指着天空。
“爹,我就要做那颗星的守护神。”
“好小子。”叶阳天宠溺一笑,“你刚刚不是说记得爹给你讲的故事吗?那爹考考你,那个星属于什么星座?”
“天秤座。”叶阳晨毫无犹疑地说道。
叶阳天满脸欣慰,“果然记得啊。”
“那是。”
父子两人这么其乐融融地聊着,时间也过得很快。一夜就这样过去,直至东边的启明星亮起,叶阳天依旧搂着儿子的肩膀。
叶阳天问道:“儿子,困不困?”
没等叶阳晨说话,两人突然听见院门打开的声音,父子一齐回过头去看,见仁渊走了出来。
仁渊面无表情,“你们父子还真执着,都进来吧。”
叶阳天领着叶阳晨进了屋,每个人都没再提拜师的事,用过早饭,屋子里所有人依旧沉默着。良久,仁渊才勉强道:“罢了,留下试试吧,如果不行再带回去。”
话音一落,叶阳天喜笑颜开,“谢谢仁渊师父。”说完他又看向儿子,“小晨,快谢谢师父。”
叶阳晨跪地叩头,“谢谢师父。”
仁渊一摆手,“先别说这些了,现在还不必叫师父。”
叶阳天没有再多劝,他再次对仁渊表示感谢后,便说要离开了。仁渊仍然没有半分客气,只是默许点了点头。
临走时,叶阳天叮嘱儿子要好好学习,好好听师父的话,然后一个人回了长风寨。
送走父亲后,叶阳晨来到仁渊的书房,见仁渊正躺在竹椅上看书,他走到仁渊跟前,怕吵到仁渊,于是轻声道:“师父,我们什么时候授课啊?”
仁渊并不看叶阳晨,“不急。还有,我现在还不算是你师父,你不必叫我。”
叶阳晨自尊心极强,不免有些尴尬。
仁渊合上书,郑重问道:“我来问你,你为什么拜我为师?”
被仁渊突然这么问,叶阳晨心一颤,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很怕自己回答错了惹得仁渊发怒。
仁渊以为叶阳晨是没有听懂自己的话,继续追问:“换言之,你为什么求学?这个很重要。”
叶阳晨心想:“这该怎么答呢?总不能说自己是为了博取功名后娶老婆。如果自己真这么回答,仁渊大概会把自己轰出去吧。”这个问题不得不回答,可他一时又不想到更好的答案。
“你是为了考取功名?然后封官荫爵?”仁渊故意给叶阳晨挖了个坑。
“不是的。”叶阳晨再笨也知道为名为利而读书会辱没读书人的气节,于是他想了想说道,“为了自己更好地了解这个世界。” 在叶阳晨的认知里,读书人知识渊博,自然会比没文化的人了解这个世界更多,他觉得自己这么回答总没有错。
有那么一瞬间,叶阳晨很想说以文安邦,但是话到嘴边,他却不敢厚着脸皮那样说。那时的叶阳晨心知自己都没有想在学术上有多深的造诣,更谈不上有以文治国的想法了。
叶阳天从小便教育叶阳晨做人要光明磊落,虽然在拜仁渊为师这件事上,叶阳晨也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但却不愿把谎话说得过大。与读书相比,他还是更喜欢钻研武学,并以武锄强扶弱。
仁渊皱了皱眉,他对叶阳晨的这个回答不是特别满意,“为了更好地了解这个世间的一切而去求知,这本无可厚非,而且为了这个目标而求学,总比为了功名利禄强上太多。可这样的格局还是稍稍小了,按你所说,你的求知是局限在自己的思维里的,却没有想过改变这个世界。”
叶阳晨想方设法找补,“师父,我也想过用知识改变世界的,不是要先了解这个世界,然后再去改变世界吗?”
仁渊淡淡追问:“那你说说,你要怎么改变?”
叶阳晨心中忐忑,他觉得自己真不该接仁渊的话,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叶阳晨只好硬着头皮道:“师父,这个问题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我再告诉你吧。”
仁渊眼里有一丝丝失落,然后那张脸又变得霜寒。
叶阳晨面露惭色,转而问道:“那师父,你当初为了什么而治学的呢?”
仁渊怔住了,不是叶阳晨问起,他几乎都已经忘记自己年少时的梦想了。他神色一时黯淡了些,思绪也陷入了回忆中。
良久,仁渊见叶阳晨的眼睛还望着自己,他才轻声道:“当初是希望创造一个风清气正的理想社会。”
叶阳晨刚想问仁渊有没有实现这个理想,可他想起父亲跟自己提过,仁渊是不满时局黑暗才隐居于此,话到嘴边,他没有再问,也无需再问。
仁渊轻叹了口气,继续道:“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则天下太平。而如今朝局黑暗,文人亦少有风骨,可悲可叹。倘若文人身上没有了刚正不阿,没有了谦卑淡泊,也没有了忧国忧民和凛然不屈,那么国运危殆之时,谁能成为国家的脊梁?”
听仁渊那么说,叶阳晨突然觉得天下的文人都有一个相似的地方,那就是“酸腐”。之前叶阳晨不爱学习,就是觉得父亲为山寨请来的西席甚是迂腐,他实在听不下去。叶阳晨是上古战神赤骁转世,自然天资英奇,他听那个教书先生讲的话很多都是理论脱离实际,不知变通的,自然无法信服。
第二次令叶阳晨觉得文人迂腐,就是西关道的林远峰。若不是他信奉科举功名才是正途,自己和慕瑶的阻碍也许就会少许多了。
这一次拜仁渊为师,仁渊上来就讲了一大篇为国为民的大道理,当时的叶阳晨自然听不进心。刚刚仁渊有感而发时,叶阳晨就在心里腹诽:“一个人可以改变国运危殆吗?一个人可以力挽狂澜吗?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成为什么国家脊梁,要是一个人用脊梁托起一个国家,那么他的脊梁早就断了。”当时的叶阳晨还不知“敢为天下先”这句话,也不明白“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句话的意思,更不知其实丰国已有卫忠海这样的忠臣为过赴死。一个人也是可以成为国家的脊梁的,只是那时的叶阳晨不知道罢了。
不过,后面的日子,叶阳晨才发现,第一天仁渊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并不是迂腐,而是对理想和信仰的执念。只是那时的叶阳晨还生活在泽清山这个“世外桃源”之中,根本无法感受到仁渊说的什么朝局黑暗,自然也就不明白流淌在仁渊血液中“去浊扬清净风尚”的家国情怀。
见叶阳晨一脸懵懂,仁渊眉头也不禁皱了皱,“我今天说的话你可能不太懂,但一定要牢记在心。”
叶阳晨连连点头,“我记下了。”
仁渊对叶阳晨直白说道:“我本无心收徒弟,既然汝父苦苦相求,我们就姑且试一试有没有师徒的缘分。我们先不用行拜师礼,如果你不成器的话,还是要离开的。”
仁渊时时摆出跟自己“划清界限”的样子,叶阳晨尴尬得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躬身应是。
还没开始传道授业,叶阳晨便感觉被仁渊泼了一盆又一盆凉水,他觉得这个仁渊比当初的楚宗师父还不好打交道。仁渊不轻易动怒,但常常不苟言笑。虽然说话时的语气温和居多,但话的内容却如扔刀子,处处透着冷漠和寒意。如果说楚宗像是铁石,相处时,触则疼痛,那么仁渊便如沙袋,软绵无力,让人无计可施。就是过了很久之后,叶阳晨也找不到与仁渊和谐相处之道。
尽管仁渊很难相处,但师母黄氏却和蔼可亲,这也是日后叶阳晨面对日复一日枯燥学业时唯一感到欣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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