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祝岁安关上自家的门,沈炽坐回餐桌旁,桌上的饺子仍在冒着白花花的热气,那热气仿佛也扑到了他的心上,让空荡荡的房间不再那么冰冷。
异地他乡,人生地不熟的,他本对接下去在这里两年多的生活压根不报什么期待,反正他来这里的目的一是为了摆脱监控、分散注意力,二则是配合寻找真相搜集证据,至于其他方面,现在的他,根本无心理会,也没有精力去在乎。
只是……
他夹起一个饺子放入嘴里,泛着光泽的白玉般的表皮下,饱满多汁的肉馅儿在嘴里绽开,暖乎乎的,汁水顺着喉咙流下去,一直暖到胃里。
想到帮他保管钥匙还送他饺子的祖孙两人,他不知道是这地方的民风如此还是只因为他们是热情的人,总归是让独在异乡的他体会到了年味儿。
陌生人的温暖与善意,是治愈人心的良方之一。
沈炽想,作为答谢,找机会提醒一下吧。
一边想着,一边夹起第二个饺子,张大口咬下去,嘎嘣一声,沈炽的眉头皱成了地铁老人表情包,牙根发麻,缓缓地,从嘴里,吐出来一枚一角硬币,当啷落在碟子里。
兰城的习俗是在年夜饭的饺子里包上几枚硬币,吃到的人能有接下来一年的好运气。全国各地其实都有类似的习俗,是辞旧岁,亦是对新岁的美好憧憬。
只是……
沈炽低头,微微瞪大了眼睛,盯着这枚差点儿把牙蹦掉了的硬币,心想,这祝福还真是挺硬核啊,幸好饺子比较大,他没有一口吞下去,要不然……
三下五除二解决完两盘饺子,沈炽敲开对面的门,将用清水冲洗过的两个碟子和一枚硬币递还给来开门的祝岁安。
祝岁安今天穿了一件新的白色毛衣,松软的毛线堆在他的上身,显得整个人更加干净柔软,挽起的袖子下延伸出一截肌理流畅的白皙手臂,水珠顺着如竹节般的手指滴落在地。
他刚刚正在洗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见敲门声出来时忘了擦擦手,看见递过来的盘子和硬币,说:“来的倒刚好,我马上就洗完了。”
接过盘子,又看了看那枚硬币,对着沈炽笑:“原来是你吃到了,我还说怎么今年没人吃到硬币。送给你啦,祝你新年快乐!”
沈炽看着眼前发着暖茸茸光的毛线团子,少年尾音微扬的话语扫过心尖。
真奇怪啊,他想。
怎么能有人活的这么温暖呢?像黑夜里散发着暖黄色微光的小夜灯一样。
情不自禁地,嘴角微动,露出了来这里这么多天的第一个真心的笑容:“谢谢,也祝你们一家新年快乐。”
刚打算转身回家,又想起来:“对了,你知道哪里还有开着的商场吗?”
“商场没有,不过小区门口的超市今晚还开着,你要买东西的话可以去那。”
沈炽再道了声谢,转身回了家。
再出门,刚好与提着一袋子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祝岁安打了个照面。
今晚见面的次数实在有点太多了,沈炽忍不住想。
看见他,祝岁安也有点惊讶。
无他,只是又见到了眼熟的一身黑装扮。
“出门买东西?”祝岁安见他没有先开口的意思,率先问道。
“嗯,你也是吗?”
……
二人礼貌地问答几句,电梯到了一楼,祝岁安先一步推开了门。
冬夜的冷风灌进来,沈炽看到祝岁安缩了缩脖子,拉高了羽绒服的拉链。
祝岁安带着他走到超市侧门,对沈炽说:“你前面走太快了,忘了跟你说他家这两天正门坏了,只能从侧门进。”
这是一家小区内的小超市,一般说正门,指的是小区内能直接到的门,而侧门需要从大门出去绕段路。
买到自己需要的东西,祝岁安对沈炽说了句先走了,率先出了超市。
沈炽在小超市里挑挑拣拣,买了些碗筷以及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结完账出了门,忽地,闻到了一股纸被烧焦的糊味儿。
顺着味道看过去,在各色彩灯延展的街道旁,沈炽看到了火光旁蹲着的祝岁安。
想到要告诉他的事情,沈炽慢慢走过去,打算等等他。
祝岁安手里拿着一根尾部焦黑的木棍,慢慢地拨拉着火里还未点燃的纸钱,抬头看见沈炽过来,有些疑惑:“怎么了,没有你要买的东西吗?”
“没有,基本都买到了,”顿了顿,沈炽不解地问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短短一段路走过来,沈炽看见路边零星分布着或大或小的由未干的水迹围成的圆圈,里面零零散散落着纸烧完后的灰烬,间或一两个被掰开的饺子或是小橘子。
祝岁安没有看他,只是回过头盯着眼前被风吹动着的摇晃着的火焰。
“你不是本地人吧?”带着肯定的疑问句。
沈炽看着他:“对,我从京城来的,怎么了?”
“我们这里的习俗,除夕夜在家附近,给逝去的长辈们烧点儿纸钱,让他们在地下过得好点,也求求他们的保佑什么的。”祝岁安的声音轻飘飘的,像顶端摇曳的火焰。
沈炽默然一瞬,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冒犯,道了声抱歉。
祝岁安有些好笑,自火堆旁抬头看向他,侧脸被火堆映的红彤彤的:“你这人,实在有点过于客气了,这有什么好抱歉的。”
想了想,又说:“给我爷爷烧的,但其实我也没见过他,只听我奶奶讲过。”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听着纸张燃烧的扑簌声,静静看着火焰扑天而上,继而慢慢变小,沉寂下来。
倏地,沈炽开口说:“你……能教教我怎么做吗?”声音带着点儿刻意提起却依然盖不住的低沉。
祝岁安有些惊诧,却也没问什么,利索下跪,磕下去三个头,起身,拍拍裤子上沾染到的灰尘,说:“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只剩下一些没献的饺子水果什么的,纸钱和香没了,你得去那超市买点儿。”
沈炽回了声好,转身朝着超市走去,一会儿,提着鼓鼓囊囊的一兜子纸钱回来了。
两个人朝前方走了几步,寻了一处干净地方。祝岁安把手中的酒瓶递给沈炽。
“给,泼一圈儿,尽量泼得圆一点儿。”
待他将手里的白酒泼完后,祝岁安又递给他打火机,让他将纸钱放进圆圈里,点燃。
看着火慢慢变大,祝岁安将手中一直提着的棍子和塑料袋递给沈炽:“用棍子翻一翻,能烧得快点儿,然后这里还剩下一些饺子什么的,你都放在圈里就好,完了把那把香点燃也扔进去就行,最后磕个头,心里说些话就成。”
沈炽接过东西:“谢谢你,改天请你吃饭啊。”
他不是个喜欢欠人人情的人,总得想办法还回去。
祝岁安倒不在意,挥了挥手:“举手之劳而已,不用,你先烧吧,我再去买点儿东西。”
沈炽在身后叫住了他:“那个……你要是不忙的话,能在买完东西后稍等我一会儿吗?”
祝岁安闻言,也没问为什么,冲着身后回了声好,便踩着落在地上的斑驳灯影向前走去。
该说什么呢?沈炽心想。
其实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许多许多的思念,许多许多的愧疚,已经在无数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深夜被倾诉了一遍又一遍,悲伤也好痛苦也罢,此刻都再难以向已去之人诉说。
沈炽出神地凝视着时大时小的火光,晶亮的水滴砸落地面。
蓦地,一阵夜风吹起,垂落的彩灯在枯枝间晃动。
零星火焰被风卷起,火星打着旋儿,扑了沈炽一脸,却并不灼热,只是一阵暖。
若是此时祝岁安看见这一幕,或许会对沈炽说,那是地底下的人也在想着地上的人呢。
那时而被风掠起的、尚未燃尽的、仍带着暖意的,就是他们借来抚摸思念的人的寄托。
暖意褪去,沈炽在熄灭的火堆前,膝盖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缓而重地俯下身去。
他不许愿了,他想。
他要发誓。
发誓,自己一定会找出真相,届时,让一切的虚伪与罪恶,都大白于天下,得到应有的惩罚。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