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甲医院的急诊,比纪川印象中更加令人头皮发麻。所有可称之为“过道”的地方都被高矮不齐的临时床和陪护家属挤得满满当当,其中还堆放着形状各异的氧气瓶和不断报警的监护仪。
上次去急诊,还是带着小混混半夜去做尿检,恍惚已是很久前的事。那时纪川刚上班,当时的地段医院偶尔也会拥挤,却不见如此“盛况”。
许默被紧急处理后,他们也只能租借临时床,挤在一个角落。纪川担忧地看着床上的人,轻声喊她:“许默,许默。”
“行了,别喊了。针缝完了都没醒,你喊就醒了?”刘哲叹了口气。
纪川一把抓住刚好经过的医生,“医生,麻烦问下她什么情况,怎么还没醒?”
女医生,短发戴眼镜,穿着无菌服。她看了眼刘哲,“刚孙然打电话那个?”
刘哲赶紧点头,“对,对,他是家属。”
“刚在手术室做了气道检查,好在没有呕吐物堵塞。所以先带氧气面罩,不用插管。血项……电解质有点紊乱,给她上了液体。CT没问题,”女医生看了眼监护仪,“现在生命体征也还可以,伤口已经做了清创、缝合止血。嘶……但她这伤口……”
纪川:“怎么了?”
医生托了下眼镜框,“患者你送来的?”
纪川点头。
医生的笔在病历卡上敲了两下,“刚手外医生给她缝合的时候说伤口有撕裂痕迹,以及多点渗血。如果按你们之前的说法是被车玻璃割伤,伤口不可能是这样的。怎么回事,你说说。”
纪川看了眼许默,放在兜里的拳头轻轻握起,没有接话。
刘哲看纪川不吭声,把他往旁边一扒拉,“那个,可能自己包扎时候不小心弄的,不太可能是故意的。”
女医生白了纪川一眼,“你们年轻人可别玩太大了。要不是人为撕裂,这个伤口原本没那么深,也不会血肿扩散。哼!现在知道急了,人命关天,是瞎闹着玩的吗?”
“对,对。以后一定注意。”刘哲赶紧答。
“她什么时候能醒?”
女医生半个身子已经做出即将离开的姿势,又被纪川的话拽了回来,“可能性很多。先补液,观察。”
纪川指着不停滴滴的监护仪,“心率105上下,已经持续半小时了,是失血过多造成的吗?能给她输血吗?”
“是,也不完全是,还要进一步排除其他病史。”医生瞟了眼纪川,仿佛彻底失去了耐心,跨出去一步:“没有血。”
“什么意思?”纪川立刻跟上去一步,“低于70符合输血指征,这是你们刚说的。现在,什么叫没有?”
“我也没办法。”女医生说完转身就走,没给纪川任何追问的机会。
“好了,好了。你医院来少了。”刘哲赶紧拉住纪川,“跟你说,急诊都这样,态度好的那叫‘稀有物种’。但你放心,有没有血不是他们说了算。你别急,你嫂子她姐是输血科的,马上到。但是……”他搂住纪川肩膀,“态度归态度,人家刚才的诊断你听到了。你了解这许默吗?她还有啥病没有?另外,她那伤口到底怎么回事?”
纪川脸上的神情忽然凝滞几秒,又快速恢复如常。他没回答,而是转身蹲在床边。许默的手依旧冰冷,纪川轻轻握住她的手臂,帮她捂热液体流经的血管。
他了解许默吗?纪川想着户籍科给他回复的信息……事实是不太了解,但也了解一部分。
此时此刻,他只想她能快点醒过来。他的手缓缓在她冰冷的小臂上移动。许默一定也希望自己能醒过来,不然她就不会给他回那条信息。
纪川长舒口气,看向嘈杂的周遭,心情缓缓下沉。
如果人心里仅剩最后一道光,那么,磨灭那道光的很可能就是这个地方。
“爸!爸!”嘈杂的人群后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哭嚎。
声音穿过人墙,纪川的心跟着颤了一下。他立刻站起身,手仍紧紧握着许默。他的目光从一张张脸上掠过,最后在遥远的对角线处锁定了声源。撕心裂肺的哭喊被挤压到逼仄的角落,渐渐淹没在移动床的滚轮声和监护仪的提示音。
人太多了,多到一个小小的空间被割裂成无数各不相通的世界。
似乎除了他和刘哲,其他人对刚刚那样的喊声提不起任何情绪,多数人连头都没抬一下。
或许,这里的每个人心底都住着一个叫做“崩溃”的魔鬼,必须时刻由坚强的意志所镇压,避免那场歇斯底里过早地到来。否则,生活可能瞬间溃如潮水——他们将再也无法承受旷日持久的精神压力,无法扮演坚强的自己,无法面对病重的亲人,甚至,无法体面地与他们进行最后的告别。
纪川忽然意识到,身在此处,冷静,是唯一的选择。
刘哲走过来拍他肩膀,“不知道也没关系,要不给她家人打个电话问问?她有啥亲人知道不?”
纪川摇头,“我只听她给她妈打过电话。”
“哦,那还是算了,”刘哲双手插兜,“别给老太太弄着急了。许锦瑟那孩子也不行。欸?那她哥呢?”
“算了,我先在这吧。队里有你,问题不大。”
刘哲瞟了眼许默的胳膊,“哥提醒你,别整单相思啊!那玩儿意损人不利己,尤其对来历不明的人。”
纪川放开许默,从钱包里拿出2000块塞给刘哲。
“干啥?”刘哲立刻推回来。
纪川换了个方向,顺势塞进刘哲衣兜,“这边的规矩陈怡给我讲过,等会儿给输血科和急诊科买点儿水。”
“买水?”刘哲的手尴尬地卡在衣兜边缘,明白了纪川的意思,“哦。是,是得买。但也不用这么多吧?”
“陈怡和小郭录口供没问题,我还是想让你亲自去看下那出租车。血来了你就走。”纪川揉揉鼻子,“晚上带大家吃点儿好的,听说你刚损失了一百二。”
“啊?啊……这死丫头!”刘哲说话就要往出掏钱,“别听她胡说,我能被那孙子忽悠了嘛……”
纪川捂住刘哲的手,示意他别让人看见。
“嗒嗒嗒!”纪川的耳朵忽然捕捉到一阵高跟鞋的声音。
就看刚刚的女医生笑容可掬地从拐角另一侧办公室出来,而高跟鞋的声音却越来越远,去了另一个方向。
“刘哲!赶紧的!”
一个短卷发中年女医生,手提蓝色保温箱,从拐角处转出来,正好挡住纪川视线,朝刘哲招手。
“欸!”刘哲挤开人群跑过去,才回头告诉纪川,“血来了,等我啊!”
纪川本想让他看看高跟鞋,嘴还没来得及张,人已经没了影儿。
***
急诊大厅门口垂着厚厚的门帘。柯红扭着婀娜的腰身刚要掀帘,就被电话的震动叫停在门口。
她回走几步,退入大厅,高跟鞋一步一步踱在地砖上。
她冷哼一声接通电话,脸上堆起笑容,“哦,你好。但是我真的没有时间……昨天也是临时有事,你们既然能确定是丁卫成,那就正常解剖好了。好好好,有空我一定过来签。”
切断电话,表情没来得及调整,手机又震了起来。
这次,她迟疑了半晌才接起电话。
“放心,清河二中那点事儿掀不起什么风浪。”她在地面蹭了两下鞋跟儿,看着外面天地连成一片的铅灰色。“不过,我可丑话说在前面,那件事如果暴露了,谁都别想好。”
对方低沉地笑了,“姓许的记者跟你很久了,你还是先自求多福吧。”
柯红脸色一阵发白,挂断电话。沉思片刻,她冷哼一声,那女人是死时活还说不定呢!
她包好围巾,掀开门帘走进风雪。心头的气恼在看到等她的越野车时全散了。
车里的人也正抬起眼睛看她,耳边是纪川接受采访的声音。
姜琰看着车载屏,“这位纪警官还挺厉害的,看来很快就能破案。”
简毓明淡淡看了眼屏幕,“我看未必。”
姜琰打开瓶水,喝了两口,“他不是说找到关键证据了嘛。”
简毓明忽然皱眉,紧盯着屏幕,“之前未必有,但也许很快就有了。”
“什么?”姜琰一愣,顾不得拧瓶盖,去看屏幕,结果只看到一片漆黑。
柯红已走到近前,简毓明开了车锁,“没什么。”
***
许默以为自己是被输液报警器叫醒的,但手上传来的痛感好像更能牵动她的神经。她的手指被人紧紧攥着,单薄的衬衫包裹在那人拱起的背上,他的羽绒服正盖在自己腿上。这样的姿势一定很难受。
许默扯掉氧气面罩,下意识去摸衣服口袋,手就停在了那里。她躺在原处默默看着伏在床沿的男人。
在许默看来,纪川虽然长相俊逸甚至有点乖巧,却有着一颗雷打不动的心。她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呢?至少要比他认识自己早很多。
那天他正在跟一个叫老纪的人打电话。从神情上可以看出来,他很生气,但是他并没有发作,也没有把压抑的情绪发泄到地面的石子或周遭的任何事物上,他只是静静站着。对方讲了很久,他始终没有回应,也不反驳,却在谈话结尾一锤定音。他说:“每个人都要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你和我都一样。难受,也只有一条路——忍着。”
车膜颜色太深,她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表情,人就已经转身离去。摆动的枝叶后,只隐约捕捉到一个高大挺括的背影……
“快点儿,快点儿,这边儿!”
有人从过道推床经过,正好刮到纪川后背,刺痛使他猛然惊醒,人被撞得半跪在地上。但他没去管,却赶紧看向许默。
输液已经从红细胞变成了氯化钠,而一双大眼睛正在一眨不眨看他。
纪川一激灵撤回自己的手,想了两秒又硬着头皮放回去,“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许默看着他没说话,拿掉身上的衣服,坐了起来。
纪川扶着她,“头晕吗?还想吐吗?”
许默眼神立刻定在纪川脸上,“你怎么知道我想吐?”
纪川立刻给她披上衣服,“上次你也吐了。”
许默紧绷的肩膀微微下沉,胳膊架着膝盖,揉揉太阳穴,闷声道:“上次我是喝多了。”
纪川低头看她,“那这次呢?”
许默不再否认,埋着头,久久没有回应。
纪川坐在床沿,把人拉起来,让她靠着自己,往她手里塞了个保温杯,“喝水。”
保温杯在许默手里握了很久,蒸腾的热气在睫毛打转,她感觉连眉毛都快湿了,才扭头对上始终盯着自己的目光,“后果很严重?”
许默感觉靠着的身体忽然绷紧了,那种怒而不发的神色再次在身边那人脸上出现,但他目光仍是淡淡的,轻声回答:“对。”
许默把保温杯递还给纪川,手仍停在半空,“我的东西呢?”
纪川沉默地看她。
许默微微蹙眉,“我是诓她的,你听不出来?”
纪川坐在床边,放好杯子扭头看她,“我还没听。”
许默倒吸一口冷气,一定是撞车把头撞坏了,没听的话,刚刚他那是什么表情?她对纪川弯起眼睛,把手往前递了递。
纪川站起身,“我不是说了还没听嘛,许明月同学。”
许默的动作蓦然顿住,眼神紧紧锁在男人脸上。
纪川却不紧不慢帮她穿好衣服,“让医生看看,没事了我们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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