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默哀

“你听说了吗?咱们学校后面的池塘出事了。”

“啊!真的假的?”

“真的,昨天晚上的事,现在后山还有打捞队

“压力太大了吧,现在学校发生这种事情已经不足为怪了。”

“去他的压力,那会给我们放假吗?”

“估计以后又成一则校园怪谈喽!”

……

课间走廊叽叽喳喳吵吵闹闹,大多数讨论的方向都指向学校后山池塘的事儿,有人惊恐忙问真假,有人信誓旦旦说自己亲眼见过,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小心翼翼,生怕这几乎人尽皆知的事情从自己口中公之于众。

祝微林从文泽楼二楼尽头的办公室里释放出来,与教室所在的实训楼二楼相连接,耳旁刮过相同的碎语,都似生剥血肉的利刃,踩着楼梯回四楼教室,双腿发软好像登了三天珠峰的迷途者。他脸色苍白得不正常,嘴角露着压制不住的颤抖,他低着头走,没人会看得到碎发底下心虚的汗。不过好在,本来也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紧张的高三教学楼早就被此事带来变态的心理放松:大家终于得以有空讨论和思考学习以外的事。仔细听,这群讨论的方向已经从“淹死的人”到“放假休息”,再到“如何团建”。

上课铃敲响得及时,似乎听到了那些与学校制度相悖的声音,以作警钟长鸣。

走廊里的跌跌撞撞使祝微林的蹑手蹑脚显得格格不入,其实他信很慌,周围已经没有了人,旁边教室传来的翻卷声,像干刀万刚贫瘠生存的心脏,又好像无数黑影的手,催促着他赶紧回班去。

“下节课是…英语。”他尽力维持头脑仅剩的清醒,同时控制好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腿脚。

这会儿英语老师应该到班了,这节课会讲什么?大概率是昨天周测的卷子。

他突然止住了脚步,换了前行的方向,踩着费九牛二虎之力爬上的四楼阶梯下了楼,步伐坚决,头也不回。

他们班级位于前教学楼,这所高中不小,楼下是大片空地、操场和传统的绿化,三面环楼跨不过去,现在正对着祝微林的就是大门。此刻大门敞开,应该是某个老师开车刚走,或许谁的学生时代都曾想过一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定能逃离校园。

祝微林也想过,他现在也想,但是他没做,平移门逐渐向另一头伸展,及时还有机会,看不见的墙也会把他撞得鼻青脸肿,冲锋的结局也是笑话一场。

他想找个地方躲避一下,但又无处可去,这里到处都是监控,留不下他抽泣的余地。

三月里的半晌午温度刚好,祝微林往学校里面走,路过后面楼栋,有高一年级在背《归去来兮辞》;路过后操场,有一方又进一球…路过食堂,有飘出来的饭香让他想到早上还没吃早饭,不过早晨饥一顿饱一顿已成习惯,前一天睡得晚,第二天起得急,有时候还真怕自己哪一天下楼梯栽倒下来。

脚步终于停在随便找的目的地——只是学校后面家属院和围墙的缝隙。这里没人,偶尔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烟味,当然,祝微林也没在意,毕竟他现在就像室息一样难受。

小过道里他蹲了下来,终于有余地释放脑子里的乱七八糟。

左文丰离开了。

压力过大。

“昨晚带他到学校后山池塘的人,就是你对吧。”

“是我……但我们想到他会……我们只是许个愿……”回答者说话断断续续,试图想再多说些供词为自己辩解。

“我们知道,不用紧张。”

警察的安慰并没起什么效果,面前的少年仍是肉眼可见的颤抖。

“昨晚许过愿之后你们就回去了是吧。”

“是的。”

“那时候你觉得他有什么异常吗?”

“没……没有……”

警察抬眼看了他一眼,说:“说实话,这样对你自身核对我们的调查都有帮助。”

少年没说话,双手紧拽着裤腿,虽然是春天,屋里阴暗还有些冷,但他额头的汗珠滴落。

“没有……就…就平时会……会抱怨几句...…受够了这样的……的日子……”

“我们……我们平时也会这样说……说.……”

“就……就只是抱怨”

“我没想到他会……会……”

少年如鲠在喉,实在说不出最后几个字。

房间里传出沙沙声,警察在纸上写了什么,应该是自己的口供,他想。

“我没有杀他…”少年声音轻得可怕,像被勒住喉咙的窒息者试图发出最后的求救,无奈深渊太深,上面的人也不一定听得到。

“我们知道。”

“左同学平时是什么样的人?据你了解他的家庭怎么样?”

有人来给祝微林低了杯热水,但他没喝,他知道如果拿起桌子上的水杯,手抖得一定能把水全洒出来。

为了缓解情绪,他只是深呼吸一口,舔了舔嘴唇,用嘴平和的声调开口:“平时……平时就我俩接触较多,我们都是复读插入这个班的,彼此有个安慰..……”

他耳朵红起来,想在诉说某种耻辱。

“平时在班里……他不怎么主动跟人搭话,但人缘也不差,偶尔也有人和他说笑讲题。至于家庭.…..抱歉我不是很了解。”

“我和他只是高三进了这个班知道对方都是复读生后,才开始有交往的,也从未听他提及过家里情况。”

他的手已不再颤抖,或者说正在麻木,手背是不正常的阴紫色,血管根根分明。

……

在无人知晓处他一个人蹲在这里,几十分钟前发生的一切又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放,一遍遍问话在他脑海里重复,他的回答有时和当时场景一模一样,有时是现在新编,有时是答不上来,像被抽背的学生绞尽脑汁回想所谓的正确答案……再到后面的对话他也想不太清,迷迷糊糊,嗡嗡作响。

“我没有害他。”祝微林喃喃自语。

这是所大学的附中,不过大学在市区,这里相对稍偏僻,近几年正在开发一下通了两条地铁线,也渐渐热闹起来。学校有个小后山,后山有小池塘,听说也要开发成生态公园,现任校长一致同意既给学校涨了人气又能一定程度关照学生心理健康……只是现在不过半成状态,不知近年哪一届传出在后山池塘丢个硬币许愿挺灵,虽然是个心知肚明的幌子,但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总喜欢干些玄乎的乐趣,由此一传十十传百。

祝微林也是从别人那里听说,先是和几个同学一起跟风模仿,结果第二天的小测试成绩真的高了十几分,其实他知道和自己的付出有关,抛硬币也做了个很好的心理安慰。

不过后来他就再也没去过了,一次玩玩就行。至于拉着左文丰,也是后来给同伴个激励,溺水那晚是左文丰提出放学去后山的,祝微林没多想一口答应,二人也是在岔路口才分道扬镳的。

祝微林万万没想到他会拐回去,自己也成了唯一的冤枉,连个证人都没有。

冷汗浸透了背,头发被手抓得乱糟糟,糊了满脸的泪也没人去擦,只是他也不知道,也没察觉到哭了有多久。

远处教学楼的下课铃让他恢复了神智,胡乱抹了把脸站起身,麻木的双腿让他有些跟跄,扶着旁边的墙往外走,这会儿还没几个班下课,趁着没人,低着头到卫生间旁的水管洗个脸。

周身开始吵闹,下楼的学生风风火火,结伴的好友说说笑笑。他得往回走,最后的归宿还是那间封闭的屋,无人在意的教室——不过他也不需要有人关心他,他不是个矫情的人。只是总觉得,这里的世界很空落。

但复读的路是自己选的。

咬着牙也要走完。

脸上的水珠滴进眼睛,等到回了班里也已经蒸发得差不多,高三(八)班没有因为他的一节缺课和突然出现而改变什么。

也好,没什么冷嘲热讽。

他桌位偏后,从上学期进了这个班就没调过位置——他好像从不参与这种活动,曾经也是如此。中规中矩的成绩也让他比那些后几名早有选择的机会,无人争抢,安安静静。

前桌听到动静,扭头看了一眼,转过身问他:“一节课啊微林。”

高三的学生表面都有很强的心理调节能力,除了沾过水的刘海微湿,面容已基本把悲伤掩去,上楼前还泛红的眼角已恢复了正常的冷白色。

祝微林手上拿着书,看了前桌一眼,简单回复了个“嗯”。

他知道祝微林撒谎,但没揭穿。被叫去问话的可不止祝微林一个,前桌是后来过去,却并没见到祝微林的身影。

那你没事吧?”可能是他声调太过平淡,前桌关心道。

“没事。”祝微林手里翻着第二节课的习题资料,收下去问前桌,“下节什么课?”

“哦,雯姐的政治。”林雯是这个班的班主任,前桌回完话后偷看了祝微林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不过眼睛有点红。

是个人都能猜到老班课上会提什么题外话。

“嗯。”祝微林点点头,翻出上周周测的卷子,十二个的政治选择题错了四个,所有选择错了十二个。

头疼。

仅十分钟的课间过得很快,雯姐的课一如既往地枯燥,但这样也好,没什么岔子插入。

“另外我说一下,“整张卷子挑挑拣拣,在离下课不到十分钟之前讲完,“临近高考,现在大家压力大,都能互相理解,有一些荒唐的行为做个精神慰藉也是说得过去……但不管是放松心情还是求个安慰,安全,一定是第一位!”

“也不要有太多不切实际的想法,脚踏实地才是成功的根本,回归现实才有最好的归宿。”

回归现实?最好的归宿?

如果回归现实才有最好的归宿,那左文丰还会选择离开的方法?祝微林心里暗讽,即使面不改色。

林雯洋洋洒洒说了好多关于学生心理健康的问题,还道出最后一百天里学校心理咨询处时刻开放和后山封闭的消息。话音刚落掐着点下课,留教室里一片死寂,也算是一种哀悼。

午饭前桌提出要陪祝微林一起吃,祝微林说自己打包回来,他说那就也一起去。

前桌名叫孔润,平时关系不错,但祝微林也明显感觉到他今天很照顾自己情绪。

祝微林收回自己之前说的没人关心的话。

“你不再加点米啊?”孔润打完饭从队里出来,走向一旁等他的人。

两人边走边聊,祝微林说:“我吃不了这么多。”

“那好吧,不过你要是不够吃的话我也可以分点儿。”

祝微林笑了笑:“好。”

今天是个晴朗的天,三月总能带来无尽的生机,有新抽出的枝桠已经伸向了教学楼的走廊,不知名的花也散发出了香。即使耳旁有孔润的喋喋不休,上楼时祝微林思绪还是有些放松,好像能拨开初春的雾,看得到以后的光芒。

只是有些不为美妙的插曲,不过你总能挺得过去。他在心里安慰。

可乌云又在四楼转角后重新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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