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淮城一中像个塞得满满当当的罐头,无处不透着闷热和嘈杂的人声。只有篮球场是活的,是陆燃唯一能顺畅呼吸的地方。
汗水顺着绷紧的脖颈线条滑进领口,黏腻得难受。陆燃烦躁地一把扯开校服拉链,敞着怀,露出里面被汗浸湿的灰色背心。他刚抢断一个球,速度快得像道影子,几个假动作晃开挡在前面的人墙,腾空跃起,肌肉贲张的线条在半空中划出利落的弧线。
“哐当!”
篮球狠狠砸进篮筐,金属支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巨大的声响像在沸腾的油锅里滴了水,整个球场瞬间炸开。
“操!燃哥牛逼!”
“这他妈是扣篮?燃哥你吃火药了?!”
“帅炸了!”
场边的喧嚣潮水般涌来,夹杂着女生压低的尖叫和男生粗犷的喝彩。汗水迷了眼睛,陆燃随手抹了一把脸,胸膛剧烈起伏,喉结上下滚动,带出灼热的吐息。他落地时甚至没看篮筐,眼神锐利地扫向场边。
那里站着几个外校的,穿着隔壁职高的花哨T恤,嘴里叼着烟,斜着眼,脸上挂着那种让人极度不爽的、黏腻又挑衅的笑。为首那个,染了一头扎眼的黄毛,正冲着陆燃的方向,拇指朝下,做了个极其下流的割喉手势。
挑衅的意味像火星子,瞬间点燃了陆燃胸腔里那点没发泄完的燥热。一股邪火猛地窜了上来,烧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操!”陆燃低骂一声,一把甩开旁边队友试图拍他肩膀的手,力道大得让对方踉跄了一下。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带着一身蒸腾的热气和汗水,直直朝着场边那撮黄毛冲了过去。
“喂!你他妈——”
黄毛显然没料到陆燃真敢直接冲过来,脸上的挑衅僵了一瞬,但很快又被一种“你奈我何”的痞笑取代。他身后的几个跟班立刻往前挤了挤,形成一道人墙。
陆燃冲到他们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刹住,脚下塑胶地面被鞋底摩擦出刺耳的声响。他个子高,带着运动后未散的压迫感,几乎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黄毛,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
“你他妈找死?”陆燃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喘息后的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裹着浓重的火药味。额前汗湿的黑发有几缕黏在眉骨上,更添了几分戾气。
黄毛被他看得有点发毛,但面子挂不住,梗着脖子硬顶:“怎么?球场是你家开的?老子看看不行?”他故意把烟头往地上狠狠一摁,碾了碾,“你打球挺能装啊?”
“装你妈!”陆燃的拳头瞬间捏紧,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绷紧到了极限,岌岌可危。他几乎能想象到拳头砸在对方脸上那种沉闷的触感,以及骨头碎裂的声响——这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快意。
就在这火星四溅、一触即发的当口,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带着明显怒气的吼声炸雷般响起:
“陆燃!你又想干什么?!”
是李老师。
陆燃猛地回头。只见他们班那位以严厉著称、头发永远梳得一丝不苟的女班主任,正站在篮球场入口的铁丝网边,脸色铁青,眼镜片后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她旁边还站着两个校保安,手按在腰间的橡胶棍上,神色警惕。
李老师的声音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给我过来!立刻!马上!”李老师的手指几乎要点到陆燃的鼻尖,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变调,“开学才几天?你就不能消停一天?!是不是非要把档案记满处分才甘心?!”
黄毛那伙人一见老师来了,立刻像见了猫的耗子,脸上那点嚣张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互相使了个眼色,灰溜溜地转身就溜,动作快得像脚底抹了油,眨眼就消失在球场外的林荫道尽头。
留下陆燃一个人,像个被钉在原地的靶子,承受着李老师喷薄的怒火和周围无数道或好奇、或幸灾乐祸、或纯粹看热闹的目光。刚才场上那些为他欢呼的声音,此刻全都变成了无声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肩上。
一股巨大的憋屈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刚才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暴怒,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最后全化成了无处发泄的烦躁和一种沉甸甸的、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灼烧感。
他死死咬着后槽牙,下颌线绷得像块冷硬的石头。汗水还在不停地往下淌,滑过脖颈,渗进背心领口,黏腻冰凉。
“聋了?过来!”李老师的怒吼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陆燃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狠狠剜了一眼黄毛消失的方向,眼底的戾气未散,但终究没再动作。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几乎要掀翻一切的暴躁,不再看任何人,也不理会身后李老师还在持续的训斥和周围嗡嗡的议论声,迈开长腿,像头负伤的困兽,朝着与李老师相反的方向——教学楼深处,埋头冲了出去。
他只想离这操蛋的一切远远的。
脚步沉重地砸在空旷的走廊瓷砖上,发出沉闷空洞的回响,一下下敲打着耳膜。午休时间刚结束,预备铃刺耳的余韵还在空气里震颤,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神经上。学生像开闸的洪水,从各个教室里涌出来,嘈杂的人声、脚步声、书包带子摩擦的声响瞬间填满了每一寸空间。
陆燃逆着这股汹涌的人潮,像一块格格不入的黑色礁石,蛮横地撞开挡路的一切。他低着头,肩膀绷得死紧,敞开的校服外套衣角随着他粗暴的动作甩在别人身上,引来几声不满的低呼或抱怨。
“没长眼啊?”
“谁啊这么横……”
“诶,那不是七班的陆燃吗?又怎么了这是?”
那些细碎的声音钻进耳朵,像嗡嗡叫的苍蝇,让他本就烦躁到极点的心情更加恶劣。他猛地甩了下头,似乎想把这些声音连同脑子里那点憋屈一起甩出去,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快,也更重。
去哪?不知道。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这口堵在喉咙口的闷气狠狠吐出来。
脚步几乎是凭着本能,拐过熟悉的转角。空气里那股淡淡的消毒水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化学试剂的味道,像一根无形的线,把他牵引过去。
化学实验室。
门虚掩着,里面异常安静,仿佛与门外喧嚣的世界彻底隔绝。只有阳光穿过高大的玻璃窗,在纤尘不染的实验台上投下几块切割分明的几何光斑,安静得像凝固的油画。
一丝近乎贪婪的宁静感攫住了陆燃紧绷的神经。就是这里了。他需要这种死寂,像冰水一样浇灭他脑子里那团越烧越旺的火。
“砰——!”
压抑了一路的怒火和无处发泄的烦躁,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撞开那扇虚掩的门,巨大的声响在空旷寂静的实验室里轰然炸开,震得空气都在颤抖。
“妈的!有本事别跑!” 那声压抑着暴怒的低吼几乎是同时冲口而出,带着追杀的意味,回荡在空旷的实验室内。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闯入陌生领地的野兽,胸口剧烈起伏,凶狠的目光下意识地在空荡荡的实验室里扫视,寻找着根本不存在的“敌人”,或者一件能让他砸出去泄愤的东西。
他根本没注意到角落实验台后那个安静的人影。
剧烈的转身动作带着一股旋风,手肘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带着失控的力道,狠狠扫过了桌沿——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哗啦啦——哐当!叮呤咣啷!”
一连串清脆得近乎凄厉的碎裂声骤然爆发,如同无数冰雹狠狠砸在玻璃屋顶上!一排装着澄澈或斑斓溶液的试管、两个敦实的锥形瓶、一支细长的量筒,连带桌边一本摊开的厚重大部头笔记本,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瞬间遭殃!
玻璃碎片混合着五颜六色的液体,像一场微型却惨烈的化学灾难,在地板上肆无忌惮地炸开、流淌、蔓延。刺鼻的气味瞬间升腾起来。那本厚重的笔记本被一大片诡异的蓝绿色液体当头浇下,封面精美的覆膜迅速被腐蚀、卷曲,内页瞬间被染透。
世界死寂了零点五秒。
陆燃彻底懵了。他保持着那个撞翻一切的姿势,凶狠的表情僵在脸上,只剩下纯粹的错愕和一丝迅速弥漫开的“完蛋了”的懊恼。他看看自己闯祸的手肘,又看看脚下那片狼藉的彩色河流,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终于捕捉到了角落里的动静。
实验台后面,一个穿着整齐校服的身影缓缓地、缓缓地站了起来。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稳定。
陆燃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人影。
那人绕过地上肆意流淌的“彩色河流”,精准地避开每一块玻璃碎片和每一滩污渍,脚步没有一丝慌乱,最终停在离污染区域一步之遥的干净地砖上。阳光落在他一丝不苟的校服领口和扣到最上面一颗的纽扣上,折射出冰冷的光。
然后,他抬起了头。
镜片后的目光像两道精准的激光,没有愤怒,没有惊恐,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冰冷地扫过陆燃的脸,最终落在他脚下那片狼藉上。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意外损坏的实验器材的价值,或者计算一场麻烦事故的善后成本。
空气仿佛被那目光冻住了。
“陆燃同学。”
声音响了起来。不高,甚至称得上平静,却像冰锥凿穿冻土,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你损坏了:标准试管六支,锥形瓶两个,50ml量筒一支。按学校实验室赔偿标准,合计约三百七十二元五角。” 那声音平稳地报着数,毫无波澜,如同在念一份枯燥的实验报告,“你泼洒的混合溶液含有少量酚酞、硫酸铜和未知有机物,具有轻微腐蚀性,会损坏地面釉面。彻底清理需要专用中和剂、大量清水和人工,预计耗时四十五分钟以上。”
陆燃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一个字也挤不出来。那串冰冷的数字砸得他有点晕,脑子里还残留着篮球场上被当众训斥的嗡嗡声。
对方的目光毫无温度地扫过那本泡在蓝绿色“鸡尾酒”里的厚书,语气里终于渗入一丝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嫌恶:“另外,我的《高等有机化学精解》,限量版,封面覆膜损坏,内页浸染,基本报废。市场价二百八十五元。”
他顿了顿,像是在给陆燃消化这串天文数字的时间。实验室里只剩下液体细微的流淌声和陆燃自己粗重的呼吸。
“总计损失,六百五十七元五角。以及我的四十五分钟时间。”
清晰、冰冷、不容置疑。
“现在,” 指令下达,毫无商量余地,“请你立刻离开污染区域,避免接触有害液体并扩大污染面积。我会通知实验室管理员张老师和你的班主任来处理赔偿和后续事宜。”
那目光终于重新落在陆燃脸上,像手术刀一样精准而冷漠:“至于你闯入实验室的原因,” 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建议你自行向相关老师解释,与我无关。”
最后一句,如同盖棺定论,带着一种彻底的、高高在上的撇清:
“请勿再制造额外麻烦。”
陆燃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没有一句脏话,没有一丝咆哮,可这每一个字,每一个冰冷的停顿,每一个精准到“角”和“分钟”的计算,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在陆燃脸上、心上,把他刚才在篮球场积累的憋屈、被李老师当众训斥的难堪、还有此刻闯下大祸的懊恼,瞬间点燃、引爆!
“操!”
这声怒骂几乎是从胸腔深处炸出来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嘶哑和狂暴。陆燃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鞋底狠狠踩进那滩黏腻的混合液体里,发出“啪叽”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溅起的几滴污浊差点甩到对方一尘不染的裤脚上。对方极其轻微、却无比刺眼地后退了半步,眉头厌恶地蹙紧。
“你他妈说谁是麻烦?!” 陆燃的声音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野兽,每个字都喷着火,“老子赔!不就几百块钱!用得着你在这儿跟报账似的叽叽歪歪?装什么大尾巴狼!” 他越说越气,一股邪火直冲头顶,抬脚泄愤似的又在那片狼藉上狠狠碾了一下,玻璃碎片在脚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还有这破地!老子给你擦干净行了吧?!”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陆燃!又是你!” 李老师那熟悉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怒火和疲惫的声音如同惊雷,在门口炸响。
旁边跟着冲进来的实验室管理员张老师,一看到满地昂贵的玻璃碎片和流淌的污渍,脸色瞬间煞白,心疼得声音都变了调:“天哪!我的实验室!这…这怎么回事啊?!”
陆燃根本没理会身后的咆哮,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几步开外的林霁,像要喷出火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里面翻涌的全是屈辱和无处发泄的暴怒。那眼神清清楚楚写着三个字:你等着!
林霁却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再给他。他面无表情地转向门口两位脸色铁青的老师,语气恢复了那种毫无起伏的陈述腔调,平静得可怕:“张老师,李老师。陆燃同学闯入实验室,不慎碰倒了器材,造成了如上损失。我已初步评估,具体清单和赔偿金额建议以实验室规定为准。污染需要立即处理。我的个人物品损失,会自行与陆燃同学协商。” 他把自己定位得清清楚楚:冷静的目击者,无辜的受害者,客观的报告人。完美无缺。
“你…!” 陆燃一口血差点真喷出来,手指颤抖地指着林霁那张平静无波的脸,气得浑身都在抖。
“陆燃!” 李老师厉声打断,声音尖利得能划破耳膜,“你给我出来!立刻!马上!” 她看着林霁,语气强行缓和,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林霁同学,你也先出来吧,这里交给张老师处理。放心,学校会妥善解决的。”
林霁微微颔首,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他目不斜视,仿佛陆燃和他脚下的那片狼藉只是一团需要绕行的有害垃圾,步伐平稳地从气得浑身发抖的陆燃身边走过,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凉风,径直走出了这片混乱的实验室。
门外,午休结束的人流正涌向教室。林霁逆着人流,背影挺直,步伐依旧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阳光落在他一丝不苟的头发和冰冷的镜框上。
实验室里,只剩下李老师愤怒的训斥声、张老师心疼的叹息声、一地狼藉的刺鼻气味,以及被钉在原地、像座濒临爆发的火山一样的陆燃。
李老师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陆燃脸上:“……无法无天!开学才几天?篮球场闹完还不够?非得把实验室拆了你才满意是不是?!……”
陆燃梗着脖子,牙关咬得死紧,视线却死死追随着走廊尽头那个即将消失的、挺直而冰冷的背影,像要把那背影烧穿两个洞。
林霁。
这个名字,连同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那副冰冷的眼镜、还有那串精确到令人发指的数字——“六百五十七元五角”——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不容抗拒地烫在了陆燃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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