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前挡风玻璃,外卖员拖着左腿慢慢走近,方淙言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她吃力地扶起电动车后先打开保温箱翻了翻,接着就侧过身子让到了马路旁边。
司机把一沓钱塞在她手里时,她大概有些吃惊,好一会儿才接过去,隔着头盔挠了挠脑袋,鞠了个躬,方淙言猛然转开了视线,蓦地一愣,又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不知道自己是在回避什么。
车子驶走时她大约已将金额清点完毕,一只手拉开了外套拉链,摸索着贴身的内兜。
后视镜里的那个身影在急剧地缩小、后退,方淙言点开通讯录不断下划,划到“傅景奕”的名字出现,手指就迟迟地悬停着,脑海里突然跳出防风罩下一双被汗水泡湿的眼睛,如此熟悉,又好像跟他印象中的全然不同。
车窗上凭空出现一条水滴拖长的分割线,司机说:“方总,下雨了。”
雨点先是三五滴,顷刻间就激烈得仿佛有人迎面泼来一碗弹珠。
雨刮器不知疲倦地拼命狂摆,挡风玻璃也仅能维持三秒的清透。
数不清是第几个一闪而逝的三秒,傅晗走出社区医院,抱着一袋药站在大门口的雨檐下,考虑了片刻还是决定冲去拿电动车车座下的雨披。
后排的傅景奕跟副驾驶上的助理几乎同步拉开车门。
傅晗一定发现他了,傅景奕确定。
助理把伞柄塞给他,折回去再另取一把给傅晗,他直走到电动车旁边,用多半边伞先替她遮挡,她也硬着脖子不停翻找,就是不肯抬头。
她瘦了,不止是表带松过手围那种程度。肩膀像两片刀刃似的,能把廉价的外卖工服支出挺括的棱角,乱糟糟的头发随便一扎,后颈裸露的椎节粒粒突出。
傅景奕死死地握着伞柄,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跟我回家。”
傅晗短暂地停下了动作,只用沉默以对。
傅景奕深吸了口气:“跟我回家。你知道的,既然我已经找到了你,就有的是办法让你自己主动回去。”
傅晗终于抬起头,直望进他的眼底:“你要我回哪儿,哥哥,你们不是有另个‘傅小姐’了吗?”
助理被淋得睁不开眼睛,只好不断地抹着脸上的雨瀑,总捉不到上前的时机。
傅晗抽出雨披刷啦抖开,傅景奕偏着脑袋眯了眯眼,她就拧动电动车钥匙走了。
路过助理身边还特地停下来帮他打开了伞,然后飞驰而去,在转弯处甩出一串帅气的水花。
伞柄的logo在傅景奕的掌心留下个烙印。
他坐在车上,难得片刻放空,只是不断无意义地重复着握紧-松开-握紧,掌心里反刻的logo仿佛有了生命地,一吞一吐,一呼一吸。
傅晗小时候有次神神秘秘地叫他看,肥白的小手攥成拳头,四根手指包住大拇指的第一节,用力活动虎口,她说,“哥哥,像不像太太掉光了牙齿的嘴”。
logo渐渐淡了,余下一片红印盖着他杂乱的掌纹,他发觉自己在笑,好像一经说出就被打破的沉默一样,他发现了那个笑容,因此他失去了那个笑容。
秘书被傅景奕落汤鸡的样子吓了一跳,不过顾不上嘘寒问暖,追在傅景奕的屁股后面,好像无从说起似的磕磕绊绊地汇报:“您有客人,有位徐小姐......不,是傅小姐......”
傅景奕推开了办公室的门,有些不耐烦地扭头问:“到底是徐小姐还是傅小姐?”
就听屋里造作地上海腔:“都可以的呀,侬话事。”
秘书顶着他质疑的眼神,硬着头皮讲完了汇报的下半句:“她坚持在这里等您。”
徐蓁蓁扶着沙发站起来,老大不乐意道:“我在这里等我自家亲表哥,有什么问题吗?”还想过去跟秘书讲讲道理,傅景奕已经飞快地将门关紧。
徐蓁蓁收放自如地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展示自己的裙子:“好看吗?”
傅景奕冷眼半晌,漠然道:“你来干什么?”
“来看你呀,从前小晗不是也整天围着你转,泡在你身边吗?这条裙子好看吧?我专门研究过她的风格,特地挑的,我可专业了,还写了她的人物小传......”
傅景奕掐住她的下颌,不止要她住嘴也逼迫她清醒:“你在发什么疯?姑妈没告诉过你,只要你假扮她完成订婚仪式?戏演完了,你杀青了。”
“可她不愿意回来了,不是吗?”徐蓁蓁仰着脖子恶劣地笑:“妈妈离开那个男人以后我就想改跟她姓了,只要你求我,不,你点头,我以后就是如假包换的傅小姐。”
“从小到大,都说我们两个长得像,只是我个子高了点,大不了以后我都不穿高跟鞋了。”
钳制着她的手指稍微松懈了力道,徐蓁蓁悄悄地抽出脸,凑在他的颈窝里,喃喃地蛊惑他:“可我不止比她高,我还比她听话,我什么都愿意做,哥哥。”
傅景奕一贯向后梳理整齐的头发被冲散了,狼狈地贴在脸侧,发梢的雨水顺着冷酷的脸部线条滴下来,在徐蓁蓁簇新的红裙子上洇出暗红的圆点。
徐蓁蓁闭上眼睛,听见他汩汩流动的颈动脉,也听见他绝情而冷漠地命令她,“滚出去”,突然就推开他失控地大叫,“是傅晗自己不要的!她不要的东西也不能给我吗?”
傅景奕眸色深沉地盯着她,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她都不要的东西,真的有那么好吗?”
暴雨过后打落满地异木棉花,徐蓁蓁走进单元楼按亮电梯,低下头嫌恶地跺脚,使劲蹭着鞋底烂兮兮的残花碎瓣。
没道理傅景奕高傲又轻蔑的样子浮上脑海,她使劲挥着皮包想要驱散他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电梯门打开,糊烂的花瓣愈发结实地黏住鞋底,傅景奕更在她耳边叫嚣,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
天还没黑傅明丽就裹着睡袍躺在沙发上敷面膜,瞥见徐蓁蓁斗败的公鸡一样走进来,“啧”了声,拔高音量大声道:“你那什么破衣服呀,难看死了,怎么出去谈大牌代言啊?快销都没这么土。”
徐蓁蓁把手包甩飞老远,声音比傅明丽更尖利:“我这么土不是也把你养得挺好吗?你住的房子开的车子哪样不是我赚回来的?小时候你给我吃的什么住的什么?”
傅明丽弹坐起来,一把拽掉面膜纸:“你疯了,跟我逞什么威风?两个月没接到工作了自己也不想想办法找找原因吗?”
“原因就是我姓徐,不姓傅!当初你跟舅舅闹翻了,非要跟那个男的私奔的时候替我想过以后的办法吗?”
“少在这‘那个男的那个男的’的,要不是有那个男的,也没你徐蓁蓁今天站在这里,跟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的老娘叫板,狗还不嫌家贫呢!姓傅的那么好,你去傅家啊,看看人家认不认你?不过是找你演了场戏,真拿自己当千金大小姐了?”
徐蓁蓁哆嗦着嘴唇,脸上的血色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傅明丽跳起来去摸她的额头:“你怎么了?别吓妈妈。”
她苍白着脸,鬼魅似的自言自语:“你不是姓傅的吗?我们身体里流的不是相同的血吗?”
“妈妈,你说傅景奕怎么那么自信,相信只要顺利订了婚,傅晗就一定会老老实实地嫁人呢?”
“要是傅晗死活不嫁、不回来,订婚又取消,不是要反弹得更厉害吗?”
“要是傅晗不回来,他还有什么办法呢?”
徐蓁蓁笑起来:“他没办法了呀。”
翌日大清早,周思宁打着哈欠走下楼梯,有些意外地冲餐桌旁的徐蓁蓁点了点头算作招呼。
傅明华慢条斯理地切着餐盘里的牛扒,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是吗,你妈妈还记得这些。”
徐蓁蓁亲亲热热地摸着他的胳膊:“她还记得舅舅最爱吃老家的手做牛肉酱,前几天回去特地买的。”说着拍了拍桌上鼓鼓的牛皮纸袋。
周思宁冲好咖啡坐在傅明华的右手边,闻言又站起来越过大半张桌子把对面的纸袋拉到近前,掏出一只标签都没有的瓶子对光细看。
傅明华向她解释:“小时候我跟明丽寄养在姑姑家,她们家常备这么一瓶牛肉酱给姑夫下酒,有时候姑夫也给表哥的米饭上抹点,那味道可太香了。”
周思宁撂下瓶子娇嗔地打了下傅明华的臂膀:“医生不让你吃这种高油高盐的东西呀。”说着又笑眯眯地跟徐蓁蓁打趣:“你妈妈不介意我沾点老傅的光吧?这么多年保持身材,吃的东西半点滋味都没有,我也最喜欢牛肉酱了。”
徐蓁蓁热切道:“当然不介意......不过听小舅妈的意思,是有淡出演艺圈的想法吗?您现在热度正高呀。”
周思宁摆摆手:“世界归根结底是你们年轻人的,名利、金钱、幸福的家庭,我都有了,还跟你们抢什么呢。”说着亲昵地挽住傅明华。
徐蓁蓁由衷地羡慕:“希望有天我也能像小舅妈这样。”
周思宁终于想起了什么:“对了,你那部戏怎么样了?听说剧方的资金出了点问题?”
徐蓁蓁为难地瞄了一眼傅明华,很不愿提及的样子:“是的,原本就只是A级的制作,现在预算严重超支,导演又不肯迁就,暂时叫停了......嗐,别提这个了,我有个好朋友是小舅妈的粉丝,特别喜欢您,想要您一张签名照,不知道会不会麻烦......”
周思宁爽快道:“有什么麻烦的呀,一点小事,上次你帮了晗晗那么大的忙呢。”
不知道是否不愿意听她们聊起傅晗,傅明华擦了擦嘴,和颜悦色地转向徐蓁蓁:“怎么样,今天有工作吗?我叫司机先送你。”
徐蓁蓁连忙识趣地站起来:“不了舅舅,牛肉酱没添加剂,保质期太短了我才赶着送来......小晗的事情您也别太焦心,她一向运气很好,又机灵,不会有事的。还是没有她的消息吗?”
周思宁用轻快的嗓音将她打落钢索,推入深渊:“景奕已经找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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