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天刚过,夜色昏沉,一辆黑布罩尽的马车隐匿暗中,马匹裹了四蹄,有节奏地发出笃笃闷响,驶过都城城楼。
马车上,李娱两眼放空,脑中全是方才木里拿献女之举。
反常连连,百思难解,干脆摊手盘算。
下午还长鞭直指、激问“池如渊”为何瞧她不上的木里钟,当晚就被父亲作贡品进献皇帝。
但木里拿献女之时,她特别留心,木里钟盛妆脸上不见分毫慌张之色,与几个时辰前简直判若两人。
此反常之一。
大猪蹄子皇帝嘴上应承,却未将木里钟立即留入后宫。
是大大反常之二!
木里雷……仿佛是有些惊讶,可又不像毫不知情。
嘶。
李娱猛一把合掌收紧——
看来另有隐情的不止木里雷,北流王族,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池如渊仿佛看穿她心思,语调清明和缓:“不急一时,事缓则圆。”
唉,道理都懂,只是……李娱深吸口气,总觉心里惴惴难安,似乎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
李娱回头,池如渊正闭目养神,一片朗月清风,平静无澜。
嘴角似乎还噙一丝笑意?
还好他在,略感安心,拂帘看去——
车窗外,月影昏沉,粗粝浓黑的树枝盘根错节,张牙舞爪,正如群魔出更。
后颈一道寒栗掠过……马蹄声仍在继续。
方才宴会结束,这个声称是郎枢亲自派来的车夫自半路僻静处拦下她,只说要去个地方,郎枢不便前来,派他来接。
这车夫,一身麻黑色披风兜头盖脸,连个模样都瞧不真切,开口吐字,活似谁拿指甲挠黑板,听得李娱眼前一黑又一黑。
若非池如渊说无妨,她估计直接当街喊救命。
幸好车上带了备用衣物斗篷,不论待会儿什么情况,起码能保“大勤丞相”一个不抛头不露面。
思考间,马车突然传来晃动——
正在减速!
李娱警觉起身探头,才见窗外诸般百物只剩一抹轮廓,已不知人在何处。
她慌忙转身,池如渊正望过来,双眸含光:“你怕?”
……这说的是哪门子废话?!
池如渊微笑,意味深长:“无甚可怕。”
李娱眯眼,啧,感觉池如渊不是很对劲。
再打量这飘飘忽忽的半透明人形儿,嗯,严格说来,他的确是无甚可害怕的啊。
谁撞见了他才是要怕上一怕。
未几,马车缓缓停下,李娱推门探头,登时下巴一松,好家伙——
劈头盖脸的浓雾。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独像一口将息未息、将吐未吐的气,凝滞半空。
能见度一米都嫌多!
就连呼吸,都在周身仅可目及的方寸间被浓缩挤压,徒留急促鼓张的喘气儿声。
不去了,让郎枢有啥事儿来府上聊吧!
李娱急急退身,正撞清凉满怀,池如渊声音自头顶飘落:“李娱,你不想看看吗?”
李娱简直欲哭无泪:“讲真,不想。”
池如渊寸步未挪:“无妨,去看看吧。”
不对劲,池如渊你真的不对劲啊。
但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来都来了,姑且瞧瞧吧——
四周打量,这雾浓的,真叫个晕头转向日月无光,更别说想找什么标志记个路。
犹豫当口,车夫近前下车,原地停足片刻,姑且表示个“随我走”,再不多留,径自向前带路。
李娱暂且未动,池如渊,不说点儿什么?
“一切平安”最好,“但去无妨”也可,“别怕我在”这种片儿汤话都能忍上一忍。
但背后,一片寂默,李娱慢慢回头——擦!池如渊呢?!
霎那间,冷汗遍布全身!
她甚至猫抓般伸手猛力划拉几下,方才的凉意已全然消失,仿佛从未存在,没有池如渊,什么都没有!
什么情况?!
前方,车夫背影已在几步之外,眼看下一刻便要消失,跟不跟?
李娱,无妨,去看看吧。
那就去看看!
李娱咬咬牙扯紧斗篷,脚下发力,几乎孤注一掷地一头栽进去。
雾,好像更浓了。
车夫背影在不远处起起伏伏,李娱不敢错眼,牢牢盯紧,一步紧接一步,世界缩小仅脚下一隅。
池如渊这家伙到底去哪了?郎枢这家伙搞得什么鬼?!
呸,没有鬼没有鬼!
郎枢这家伙破葫芦里卖的什么耗子药?!
李娱身上早叫汗浸得透湿,一阵热一阵凉,记不清走了多久,大概二三十步。
前方,忽现光源一豆!
李娱精神陡然一振,不敢妄动,赶快观察四周——第一眼,心头骤然一紧,如坠冰窟;再一眼……完蛋!
骇人心肺的气息自混沌中滚滚涌来!
正前方,一张浓墨翻涌,饥饿癫狂的深渊巨口!吞天噬地,近在咫尺!
李娱胸口一阵难以呼吸的窒滞,两股战战,几乎逃奔!
池如渊!郎枢!别玩儿了!不好玩儿啊!鬼屋也不带上来就派单线儿任务的!
没有回答,唯有光点仍在向前。
“好!好!好!”李娱大喝三声,就在此时,前方光点抖了两抖,噗,瞬时熄灭!
战栗陡生,六臂八个爪,毫不客气攀上李娱肩膀。背后隐隐凉意透来,李娱猛然一震,不对!太反常了,一切都太反常了。
隐身的郎枢,奇怪的车夫,笑得怪模怪样的池如渊……为什么,一股如此强烈的故弄玄虚?
既如此便如此,李娱忽觉灵台一片清明——
饶是她早浑身冰凉,冷汗泗流,仍强压胸口做上几次深呼吸,尔后裹紧斗篷,捏拳在侧,朝前方光点消失之处直扑而去。
倒要看看你这庐山真面目!
指尖探及某物,尚带温度,和一个男声。
“欢迎李……”
“啊啊啊啊!!!老娘打死你个龟孙儿!!!”
李娱提十分全力在拳,是人是鬼全他娘的不管了!
捏腕反肘,猛击腋下,黑虎掏心,猴子偷桃……
军体拳,太极拳,十三路长拳……
从小到大二十来年军训体育课兴趣班健身房积攒下的杂货铺似的宝贵经验,伴随人体极限飙升的肾上腺素——
这一刻,倾然爆发。
揍丫的!
“嗷嗷嗷嗷嗷!”没有鬼哭,只有狼嚎,“嗷!!!”
……嗯?这狼嚎听来颇为耳熟?耳熟得……李娱拳头更硬了,省略猴子偷桃,专攻黑虎掏心!
“郎嚎”搓磨耳膜,带着“不识好人心”的理直气壮和能屈能伸——
“嗷!哎呦!苍天啊!打人啦!”
……
李娱一把扯掉斗篷,甩在地上,上好丝缎在烛火映照下泛着细腻光泽。
思忖片刻,还是咬着牙捡起来。
毕竟这件特别值银子。
待一回头,方才遍寻不到、消失于无形的“丞相大人”,此刻就站在她身后——
姿态近乎持重,微笑近乎端庄。
一时间,担忧,高兴,疑惑,埋怨,搅作一锅滚心热粥。
李娱上前一步,双目圆瞪:“你刚才在哪?!”
池如渊笑得倒是一派春风和煦,两分心无挂碍,五分清凉,十分欠揍:“就在你身后。”
李娱:???
I beg you pardon 这位大兄弟!
那真是气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李娱手底发力,斗篷结结实实团成一坨,狠狠照池如渊扔过去。
池如渊甚至还作势接了一把。
还真叫她猜着了,她人生跑马灯都快转成人生动画片儿了,他居然,就这么……看着?!
“没义气,没良心!”
池如渊蹙眉:“这话不好乱说。”
李娱无语至极,她感觉脸皮在抽动,嘴在不自主地咧开,可人在摇头,“整蛊?还是试探!”
池如渊倏然正色:“不是,绝对不是。”
“那是什么?!”
“唉,这说来话长。”
李娱顺池如渊目光看去——郎枢正斜倚桌旁揽镜自照,浑身上下四个大字:委委屈屈。
李娱咬牙:“来,你说。”
郎枢闻言,湿漉漉一双凤目满蓄哀怨:“你怎能下手比我老子娘还狠。”
李娱毫不客气一个白眼:“我已经很手下留情了!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郎枢表情愈发委屈:“哪有我们?都是凭我一己之力。”说罢,扣镜在桌,从揽镜自照换成西子捧心,“你不惊喜?”
李娱:惊喜?惊什么玩意儿,就剩惊了我!
“鬼市欢迎仪式,仅此一份,我着实策划半个月!”郎枢起身凑近两步:“是不是很神秘?”
鬼市?她记得先前郎枢带回消息,中毒源头妃杜鹃花蜜,就是查到鬼市,登时气愤埋怨暂抛脑后:“鬼市在哪?”
郎枢手指半空:“你看,那是什么。”
指到处,空荡荡颓惨惨一间密室,四周除了墙土砖块,什么都没有。
等等,砖块——
“这个,快收起来,放到暗格里。”池如渊指向靠墙的一块石砖,“推,向右旋转。”
不是吧……
李娱表情尽收郎枢眼底,面露赞赏之色:“不错,孺子颇有悟性。”
李娱静静翻个大白眼。
池如渊亦满面正色,徐徐解释道:“机关关窍在砖块,也分诸多种类,有插窍的,旋转的,不一而足,今后可逐一学习。”
李娱依照前法拧动砖块,石壁陷入,露出入口一洞——
眼前,两排鲜红淋漓的灯笼烛光颤动,由近前向远处,铺陈蔓延出两步宽一道窄路。
该来的,终于来了。
一阵浓郁香气兜头袭来,瞬间充满鼻腔,叫人再也嗅不到其他任何。
池如渊低声叮嘱:“鬼市的灯笼,照路照物不照人,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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