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婆子正在角落里扇着炉子熬药,见池野进来,笑着立起身来:“大爷这时候怎么过来了?”
恰有清风吹过,只听头顶上一阵清脆悠扬的响声,很是悦耳。
他抬头看去,这才瞧见两边檐下各挂了一串惊鸟铃,不是常见的铸铁钟形风铃,而是白色铃兰花的模样。一串串垂下来,每一朵下面都缀着一只小小的铁片蝴蝶,经风一吹,翩迁起舞叮当作响,十分别致。
婆子见他望得出神,笑道:“林姑娘人巧心灵,我这老婆子枉活一把年纪,托姑娘的福才见得这般精致的东西。”
池野直愣愣地盯着,恍若未闻。
如今京城一帮富家子弟,不知何时兴起一股风气,将家里的老妈子们视为最可憎可厌的一类人。小丫头们无论怎样刁蛮任性都可包容,唯独对婆子们避之不及,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得,仿佛略略靠近些就要被染上臭味似的。
池非极其厌恶这种习气,对池家子弟们再三申饬,说服侍久了的下人,算得上家中半个功臣,不可如此羞辱的。池野虽然顽劣难驯,对家里下人向来都是客客气气,因此婆子见他不言语亦不觉尴尬,知道是有心事,便走开照旧去忙自己的。
池野伫立打量着院子,其实从前也常来找书看的,自家院子熟悉之至。她住进来也未改变多少,不过略加点缀,不知为何,总觉得处处都变了模样,别样的雅致。
这时竹青从里面走出来,刻意压低声音喊道:“刘大娘,药快熬好了吧?”
说完才瞧见池野,她一怔,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看来是不大欢迎,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行了个礼。
池野便低声问道:“你家姑娘好些了么?”
竹青不情不愿说道:“这我可说不好,遭那么大罪,大爷自己去看看吧。”
池野犹豫片刻,还是进去了。
屋内点着高高的灯烛,她拥着被子正昏沉沉地睡着,只能看见一头乌发云团似的堆在枕头边。
床头小几上放着一个掐丝珐琅开光凸花果纹梅花口瓶,里面斜斜插着一把细枝竹叶,影子投在墙壁上,影影绰绰朦朦胧胧,极富意境。
池野忽然有些后悔,今日在街市上看见有人挑着暖房养出来的芍药花苞叫卖,早知道应该给她带几支回来,配着竹叶,倒有种不期而遇的美。
他静静地站了半天,见她一丝不动,知道是睡得很沉的了。挂念她头上的伤口,便又向床边走了两步,想喊一声问问她感觉如何了,嘴唇蠕动几下,到底没能喊出来。
只见她身子侧着向外,眉头微蹙,两颊上通红通红的,额上覆着一块雪白的毛巾,想来是烧得正厉害。他小时候大大小小的伤不断,久病成良医,知道红伤愈合期,人是最容易发热的,李大夫也每每会提前预备好退热的药。
他便将礼物轻轻搁在靠墙的一张高桌上,一不小心碰到了茶杯,发出当啷一声,急忙回身看她,她连眉头都不曾动一下,只管睡着。
池野本打算走开的,见状倒有些放心不下,将她额上毛巾拿下来一摸,已经是滚热滚热的。瞧见旁边放着一盆冷水,便将毛巾向里面浸透了,拧干又重新覆上去。
她经凉水一激,微微哼了一声,手动了动又睡了。池野这才发现她左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当时疼得那样,她还记着要咬左手,而不是右手。为了给太子做木雕,她也是够拼命的了。
池野不愿意再深想下去,探身往她头上看去,只见一大块的头发都剃光了,露出雪白色的头皮,更显得疤痕骇然。想起她当时捂着头,求助地望着他的眼神,他心里不由得酸酸软软的,暗想,对于这道伤口,他确实应该负全部的责任。
又站了一会子,回身要走,瞧见竹青默默地站在床尾,方才洗毛巾也不知她瞧见了没有,池野顿时尴尬不已,边走边说:“你们姑娘病好了,就催她抓紧时间忙太子的活。再者注意隐蔽些,虽说是在自己府里,还是小心为好。”
竹青先前脸上还带着些许,一听这话登时就垮了脸说道:“这事儿姑娘自然知道轻重,不消大爷吩咐。”
池野刚跨出门,正巧撞见池柳陪着陶夫人一起来看林渊,六目相对时,池柳脱口问道:“你来做什么?”
池野张口结舌,见池柳故作恍然大悟之态,便说道:“你来做什么,我就来做什么,连这也要问。”
陶夫人说道:“你说这话就该打,你二姐是为着姐妹情深,来看渊儿的,你呢?依我说,简直是该来负荆请罪。”
池野连连摆手:“行了行了我的娘亲,我真知道错了,饶了我这一回吧。”
林渊朦朦胧胧中听到有人说话,费力睁开眼睛,竹青瞧见了,顾不得迎接陶夫人,先凑近问道:“姑娘,要喝些水么?”
林渊只觉得头上疼得厉害,闷沉闷沉的,不敢动,只将手指点了点。
池柳已经进来房里,见状连忙搭着手将她扶起来,身后垫上大枕头,安置妥当了,这才关切问道:“妹妹疼得怎样了,光是瞧着你脸色,就知道烧得很厉害呢!”
林渊先就着竹青的手,咕咕咚咚喝了一气子水,这才有气无力地笑道:“嘴巴都烧得发疼,头也难受,姨母恕我无礼了,再躺一会儿。”
陶夫人将手搭在她的脉搏上,见脉象平稳,稍觉安慰,因就说道:“你这孩子,什么时候了还客套。倘若觉得难受得厉害,立刻吩咐竹青去找我。李大夫与咱们是熟人,随时可去请的,千万不可硬扛着,知道么?”
林渊笑道:“姨母放心,别的事情我或许客气些,可是关乎小命的,我是一丝也不敢大意。”
陶夫人点点头,问竹青道:“方才若鱼进来说了什么?”
竹青便如实说了一番,提到还送了两样礼物,池柳就先好奇起来,向那桌上看了一眼笑道:“哟,方才竟是错怪他了,这混小子居然也学会赔礼道歉了。渊妹妹,我能一睹为快么?不是有意冒犯,实在是没见过若鱼这一面。”
林渊笑道:“堂皇正大,这有什么不能看的。只是白白叫他花费,我倒有些过意不去的。”
池柳说道:“你别给他节省,他反正光棍一个,家里不用他的钱,他也没有使钱的地方,与其让外人花了去,花在你身上多么好。”
她一边说一边将盒子打开,看一眼就“哎哟”一声,将那首饰盒子往陶夫人面前一送:“娘可要吃醋的了,没见过儿子送你礼物吧?”
陶夫人将她脸颊一拧:“你这孩子口无遮拦的,不是当着你妹妹,我大耳瓜子掴你。你别说,若鱼眼光真不错,挑这两个华胜倒是很拿得出手的。”
“何止?娘你瞧瞧这个帷帽,帽檐缀了一圈的珍珠,妹妹戴上一定很有风姿的。”说着冲林渊一笑,“妹妹看在他费心送礼的份上,就稍微原谅他一下子,毕竟赔礼道歉对于他而言,可是十年难逢金满斗的事。”
林渊亦没想到池野能有这样的举动,总是池家家风好,做事情有分寸。他纵然狂妄不羁一些,大礼上是不会出错的。
林渊便招呼竹青说道:“竹青,你待会儿去大爷那儿替我道声谢罢。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别让大哥哥心里过意不去。”
陶夫人见她精力不济,嘱咐竹青小心看顾,又留下身边得力的大丫头素心来陪着,就离开了。
竹青今日连惊带吓,乏得很了,素心便让她去外间睡着,自己搬了个小凳子来,守在林渊旁边。
林渊见她生得眉清目秀,舒展大方,就有几分喜欢。让她也睡下,有事再起来,素心说道:“时间还早,我困了就会睡的。姑娘睡这么久了,想不想吃些东西?厨房里都备着。”
林渊想了想说道:“倒不想吃什么饭菜,只觉得心里火烧火燎的,热灼得很,吃些水果倒罢了。”
素心便向果盘里拿了一个苹果,用开水烫得热热的,麻利地削皮切成小块,拿一个竹签扎了,一块一块送到林渊嘴里去。
连吃了几块,林渊歪在枕头上,笑着赞道:“怪道太太一时一刻也离不得你,真真是个妥帖人儿。今日来跟着伺候我,太太夜里只怕都睡不安稳。”
素心笑道:“那不会,太太将姑娘看得很重。我来陪着姑娘,她也放心一些。今日为着姑娘受罪,太太哭了不少眼泪,直骂大爷。我们都在说,幸而大爷不在家。”
说着抿嘴一笑。
这时只听外面有人问道:“林姑娘醒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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