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野回到府里时,已到掌灯时分,只见了陶夫人,说已经用过膳就直奔林渊的院子里来。
他不要茶水,亦不发一言,就在林渊的书桌前坐着,拿了她做木雕的刀颠来倒去地看。
竹青见他这个样子,问是不敢问,自顾自睡去,也不大好。踌躇一刻,不敢惊动陶夫人,悄悄去喊了池柳来。
池柳瞧见他这副模样,气不打一处来,示意屋里人都出去,这才关上门说道:“你当真是魔怔了?”
池野抬头见是二姐,仍旧呆坐着,双目无神,只管摆弄手里的东西。
池柳一把夺过来:“没出息的东西。说,到底为着什么?”
“长宁郡主说,她愿意嫁过来,取的是咱们家庭美满,父母恩爱。她说以咱们池家家风和人品,无论将来到何境地,也不会亏待于她。至于我态度如何,于她而言倒不重要。”
“这话说得荒唐,父母姊妹再好,怎能陪她一辈子?终究还是要夫妻和睦方为圆满。”池柳顿了顿又道,“这可真应了俗话说的,人啊,缺什么想什么。这么说,她是坚持要联姻的了?”
池野点点头,神色寥落道:“过几日,太子要亲自去看林渊。”
池柳这才彻底闹明白,原来他被长宁郡主绊住脚,又无法拦阻太子迈向林渊,故而低沉失落。
她长长地“哦”了一声,说道:“还愣着做什么,坐这儿哭吧,哭个天塌地陷,让渊儿回来哄你。”
池野皱眉道:“什么时候了,还说风凉话!”
池柳叹口气:“不是说风凉话,我真为渊儿不值,这孩子这样命苦。小时候遇见一个只会说好听话的爹爹,好容易靠着自己长大了,遇见你又是这样。你这副情深几许的苦哈样子做给谁看呢?”
池野从不曾听见这些话,追问下去,池柳才将林渊家事说与他听,末了又道:“若鱼,你若是真心爱慕渊儿,就去表白心意,去付诸行动,去荡平艰难险阻,去付出你能付出的一切,而不是坐在这儿,黯然神伤。”
池野茫然道:“我说了,可是她并不……”
“是啊,你一句轻飘飘的倾慕,人家就得不顾一切投你怀里么?凭什么呢?眼下渊儿心里并无别人,你想让她选你,就给她愿意选你的理由。”
这一番疾风闪电劈里啪啦的话,让池野如在茫茫白雾中看见了引路烛火。他起身恭恭敬敬给二姐鞠了一躬:“姐姐一席话,使我拨云见雾,醍醐灌顶。”
池柳抿嘴一笑:“得啦,混小子!去爹娘那里坐会儿吧,你今日郁郁不乐回来,二老都担着心呢!”
池野来到陶夫人房里,果见父母都还未歇息,相对坐着,面上似有愁容。见他进来时,不约而同问道:“这时候怎么还没睡下?”
“爹,娘,请你们给我讲讲城阳王妃吧。”
*
林渊点起青灯,向窗外瞧了一眼。
这一带山脉连绵,人家少有,暮色带着雾气缭绕在山林之间,鸡犬狗吠之声尚不可闻,只余山间水声潺潺。
她坐在灯下,想到自妹妹被掳走,一路追到京城,那些曲折波澜真如做梦一般。而今远离世间喧嚣,伴着青灯编写医书,更是意想不到之事。真真是天地万物皆归宁,唯此闲心自在行,交缠在心间多时的纷纷扰扰,此刻全都抛开了。
林渊本就是耐得住性子的人,又做木雕多年,做起事来心如止水极其专注。歇足了精神,便帮着孙仙姑将采摘的药草分拣晾晒,学着一一辨认,制成各式各样的药包。
她对于岐黄之术原本不热衷,也未接触过,可越学越觉得有意思,于不懂之人或是野草一棵,在医者手里就变成了救死扶伤的药物,她便如饥似渴地学习。代笔撰写时亦十分认真,总觉光阴不够用,夜间还要再忙一阵才肯去睡。
孙仙姑见她研墨,倒很有些过意不去,催促道:“快去睡吧,又不急这一天半晌的,年纪轻轻别熬坏了眼睛。”
林渊嘴里应着,却拿笔蘸足了墨水,埋头写起来。
孙仙姑走近一看,只见她面前摆着一支连翘,正对着勾勾画画,奇道:“你的画功也很不错呢!”
“只求个逼真罢了,有很多药草长得太相似了,若非术业专攻之人,很难分辨清楚。万一错用了药,没有疗效还是小事,延误病情可就糟糕了。我在旁边配上图,好让人们有个参考。”
孙仙姑给她斟了杯茶,立在身边看了半晌,笑道:“你这孩子实在让人喜欢,难怪陶夫人那样放不下。你今年几岁了?”
“跨过年就十八岁了,不过我是年尾生的,赖在十七岁也还说得过去。”
孙仙姑默默算了一下:“你是属虎的?”
“是,我是腊月二十的生日。”
林渊嘴里说着话,手里仍专注画画。相处这几日下来,她发觉孙仙姑是个善心之人,真正的刀子嘴豆腐心,因而在她面前便少了许多小心。
不听孙仙姑回话,她便扭头看去,只见仙姑立在门边,目光穿过长长的黑夜,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孙仙姑才回过神来似的说道:“那年腊月的雪又多又厚,直拥到半人高,冻得人连门都不敢出。”
林渊顺嘴接道:“是啊,我也听我娘说过,那时冷得厉害,事先约好的接生婆都不愿意上门,派人去接人家都怕路上出了岔子不肯来。后来,还是池……我爹爹的朋友冒着大雪,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才接到了一个稳婆。十七八年了,您怎么也记得那样清楚?”
林渊原是无心问的,却不料孙仙姑又沉默了,连忙说道:“是我多嘴了,您别生气。”
只听她长叹一声,温言说道:“当时我的女儿还在肚子里,出门不易,连菜都难买,想吃什么也吃不到,因而记得很清楚。”
既有孩子,怎又会做了姑子呢?想必这其中有伤心事,林渊不再问下去。
“你这个年纪,父母可曾给你许了人家么?”
林渊也不隐瞒,便将阖家随爹爹贬至岭南、后来父母去世之事说了,又道:“小时候爹娘与池太傅交好,定了娃娃亲,就是昨日同来的池少保。不过我俩都不愿意这门婚事,池太傅和夫人也很开明,并不勉强,因而我还可多多逍遥几年。”
孙仙姑呷了一口茶说道:“可我瞧着,池少保对你是很不错的。”
林渊摇摇头:“那是为着太傅和夫人的嘱咐罢了。再说了,心仪池少保的女子简直可以从这里排到山下,他怕是都挑花了眼。”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夜深方才睡去。
第二日清早,阳光极好,山间空气清新,叶子都闪耀着干净的光芒。林渊用过早膳,索性将桌子搬出来,坐在廊下写写画画。
池野陪着太子上山来时,瞧见的正是这一幕。
她穿着道袍,侧身坐在廊下,面前摆着一支药草,正专注作画,压根儿没有注意到有人来访。浑身上下没有任何装饰,头上只用一支木簪将头发挽起。阳光洒进来,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娴静动人,清雅非凡。
太子也立住了,示意他不必出声,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林渊。
池野常年跟着太子,知道这样的目光,他从未落在任何女子身上。他心里微微刺痛,想着池柳的话,振作精神。
这时孙仙姑出来了,见有人来访,倒是一怔。
太子急忙上前见礼,孙仙姑语气微带责备说道:“我请林姑娘代笔,却不想引来这么多俗客。既是如此,就请你们带她走吧,我也不敢劳她大驾了。”
太子好脾气赔笑道:“仙姑误会了,我此来是一为探看林姑娘伤情,另有一要事拜托仙姑。”
见孙仙姑没有向屋内相让之意,他只得托出一粒药丸说道:“请仙姑帮忙看看,这里面是什么药。”
孙仙姑将其捻碎,细细分辨,冷笑道:“这不就是媚药么?你两个清贵公子,如何得来这样肮脏的东西?一半媚药,掺杂几样补养药物,再掺上人血尿液,如何能让人吃?”
太子脸色大变,迟疑问道:“敢问仙姑,此药对人可有伤害?”
“你且说说,这邪药从何得来?”
太子总算是得了座,见孙仙姑对此药持厌恶态度,也就不再相瞒,将佛光寺里的腌臜事体一一道破,说到妙元真人为皇上炼丹的事体上去。
孙仙姑起初怒不可遏,后来眼里渐渐有了泪光,说到皇上如今一日也离不得丹药时,她的眼泪成行掉了下来,别过脸去说道:“这些年我只管忙着从医救人,离得这样近,竟不知他们打着教义的名号,如此祸害百姓。”
太子亦十分动容:“仙姑,皇上如今对这丹药依赖成性,能不能请您熬制些养生的药丸,我借机给换掉?”
孙仙姑沉吟半晌说道:“太子一番孝心可嘉,只是皇上如今,只要做到清心寡欲,龙体康健,便非难事。”
太子与池野对望一眼,都默不作声,半晌又道:“我今日得见仙姑真人,欢喜异常。佛光寺里那些人无恶不作,倒享尽世间繁华。仙姑诚诚恳恳为民,居所这样简陋,实在不公。仙姑若不嫌弃,就随我在宫里找一处清净院落住下,待这里修缮完毕再搬回来。”
孙仙姑不容商量地拒绝了,就要起身送客。太子又赔着笑脸说有几句话叮嘱林渊,得了允许,两人便远远走开了。
池野静静地坐着,余光瞥着二人远去的身影,静静地开口道:“前儿我去了城阳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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