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时日易过,不知不觉,林渊已经陪着孙仙姑两月有余,转眼就到了端阳节下。
大约是怕孙仙姑见怪,池野再未到山上来。只是让炎夏每隔十天送一些吃的过来,放下即走,孙仙姑倒也没再说什么。每次食盒里都附带一封长信,与林渊说起点点滴滴,最近一次却只见吃食,没有信笺。
炎夏既不曾说,林渊亦不便追问,想来是事务繁忙之故。
端阳节这日清早,炎夏带了一箩筐的鲜果粽子来,虽然客客套套说着话,脸上却是一丝笑容也没有。
林渊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向他脸上盯了两眼,追问道:“怎么脸色不大好?”
炎夏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没有没有,这天气愈发热起来了,昨夜没睡安稳。并没有什么事,姑娘放心吧。”
他越是如此说,林渊越是怀疑,见他不肯说,也就不再向下追问,照旧目送他走。
暗地里却悄悄从另一条小路穿过去拦在他面前,炎夏正用袖子抹着泪,冷不防前面钻出来一个人,倒吓了一跳。
林渊见他满面泪痕,心登时提溜老高,一迭声问道:“这是怎么了?究竟出了什么事?”
炎夏见再也瞒不住,这才说道:“林姑娘,出大事了。那个该死的赵无咎,居然污蔑大爷强占毒杀民女,眼下大爷被带走了,连带太子殿下和老爷夫人都有了不是。太子被禁足东宫,老爷夫人接连病倒,只要出得门去,到处都是指指点点戳脊梁骨的。”
说着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林渊怔忡住了:“这怎么可能?大姑娘知道这事儿么?”
炎夏哭得更伤心了:“说到大姑娘,真叫人心疼死了。前些日子听见老爷夫人欢天喜地说,大姑娘有了身子,大爷出事后,大姑娘四处找人求情,劳心劳力的,竟会小产了。你说可不可惜?左姑爷将她看得牢牢的,在家将养着身子。”
林渊不料在山上清净这两个月,池家竟闹得人仰马翻,一时也呆住了。
炎夏哭丧着脸又道:“老爷夫人再三叮嘱我,不许多嘴告诉姑娘,以免您也受连累。可是眼下我真不知道还会有谁能拿主意,当初谁不上赶着来巴结,如今就这么一件事,竟是人人避之不及。今日还是大爷的生辰,瞧这闹的。”
林渊定了定神说道:“你别哭了,跟我回去收拾东西,咱们一道下山去。”
炎夏巴不得一声就踅回来:“姑娘你向来是最有主意的,你若回去,就是挨顿骂我也是高兴的。”
林渊去向孙仙姑作别。
人非草木,相处久了自是有感情。这些日子孙仙姑冷眼审度着,见林渊果然不是那等浮华女子,踏踏实实本本分分,便很是喜欢。
这会子说一声要走,她也是眼圈子一热,有些不舍:“你一个姑娘家,左右不了什么,下山去搅那趟子浑水作甚?总是他有些首尾,才让人捉住把柄。”
林渊坚定地摇摇头:“若说是别的缺点,我不敢说他就没有。可这一点我能打包票,池野他绝对不会。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不是那样的人,”孙仙姑重复一遍,带着嘲讽与怜惜,“傻姑娘,但愿如你所言吧。”
将林渊送出老远,孙仙姑说道:“半月后我打算出去云游一番,你若愿意,手头事处理完,可与我同去。将来等你成了家,可就再难这般自在。”
林渊犹豫片刻说道:“这我倒不敢说个准话,届时无论能不能去,我都来与仙姑说一声。”
到了车上,炎夏这才细细与林渊讲起原委来。
原来十几年前,妙元正是花朵一般的年纪,就进了佛光寺修行,偶然结识一位贫寒书生,彼此生情。年轻热血,两人竟然偷偷摸摸做起了真夫妻,生下一儿一女。
此事被当时的主持发觉,放下狠话,要重重惩罚他们。妙元恐慌不已,七折八折求到了郭粿那儿去。
郭粿当时虽不似现下这般权势滔天,到底也是御前行走的人。他暗中指使人制造主持意外溺水而亡的假象,护得妙元一家子平安无事,还指了条路子,让那屡第不中的书生混了个九品官职。
只可惜那人竟是个没福的,上任数月居然一病不起,撒手归天了。郭粿念他们孤儿寡母的可怜,私下帮忙不少。妙元对其是肝脑涂地,只要郭粿一声令下,多丧心病狂的事她也毫不犹豫去做。佛光寺在这两人的引领下,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
池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事情一一捋清楚,铁证如山。恰是此时皇上龙体抱恙,每每服用回春丹过后总是两颊通红,身子滚热,直嚷着头晕恶心。
太子盯着太医们将皇上入口之物一一查验,都怀疑是回春丹所致。若是此时出手,一击即中,足以将妙元送到铡刀之下。
谁知突然杀出来一个赵无咎,他抢在池野之先,一条一条列举妙元罪证,却巧妙地将郭粿洗得干干净净。让人听去,郭粿顶多就是识人不明,受人蒙蔽的罪过。
皇上还未来得及作何反应时,忽然有人奏报,说妙元真人的两个孩子跪在清平门前喊冤,指证太子少保池野手握妙元不法罪证,去威胁妙元之女委身于他,若不如此,就要杀了他们。
将这些话哭着说完,俩孩子的口鼻耳中都流出黑血来,眼见是中了剧毒,活不成了。
而奉旨去抓捕妙元的人回来说,妙元得知两个孩子没了命,亦一头碰死。
一时之间,朝野哗然,皇上龙颜大怒。
林渊冷笑道:“分明是做成的圈套,这个赵无咎,当初就应该掐死他。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炎夏更是咬牙切齿:“姑娘尚不知呢,当初老爷留情,给他留面子悄无声息退了婚。他如今对外面说,早就看清咱们一家子为人,不愿沆瀣一气,故而退婚的。”
林渊半晌无话,炎夏见她眉头紧锁,试探问道:“姑娘,眼下怎么怎么办?”
林渊恍若未闻,许久才问道:“你那会子说,今日是池野生辰?”
“正是,老爷夫人今日原要去探望的,只怕憔悴病容给大爷看去,白白让他添些伤心,便没有去。”
“别的事且放一放。走,给你家大爷弄些好吃的,先把生辰热热闹闹过了再说。”
马车在东兴楼停下,林渊点了几样菜肴,还特地点了一份长寿面,嘱咐卤汁和面条分开放,以免黏糊了不好吃。
到大牢时,炎夏隔着帘子低声道:“姑娘你瞧,真是瞌睡遇见枕头。二皇子也来瞧大爷了,这样咱们倒省了好些不便。我去打个招呼。”
林渊也随之下了车,魏烁对她有几分印象,炎夏介绍之后,魏烁指了指她手里的食盒道:“林姑娘这是给若鱼送的吧?”
林渊微笑着,只含混应了一声。
魏烁笑道:“既是如此,我们便叨扰了,海棠,咱们只拿果盘和酒吧。”
海棠脆脆应了一声,活泼泼地跳下来,一路有说有笑进去。魏烁的眼睛几乎黏在她的身上,满是温情。
林渊跟在后面,瞧见两人的手躲在袖子底下暗暗勾住,不觉漾起微笑来。
走着走着,海棠突然凑在魏烁耳边说了什么,只听魏烁笑道:“这样也好。”
他回身对林渊说道:“海棠意思是,待会儿我们不要一齐进去。我们先进去,你在隔间里等着。待我们出来时,你再进去,岂不是给了他两次惊喜?”
林渊见他两个闹着好玩又有趣,可见池野这事是有转圜余地的,大为宽慰,也就答应下来。
许是尚未定罪,许是看在太子的面子上多有照顾,池野的牢房是单独一间小房子,外面看起来与寻常百姓的卧房也无差,不过简素一些。
狱卒瞧见二皇子来,客客气气地退下了,林渊与炎夏便照着事先说好的躲在隔间里。
海棠这才上前去敲门,敲了几声,只见池野懒懒喊道:“放在那里就是。”
海棠偷笑,仍是不住地敲门,池野大概是有些烦了,一把拉开门说道:“怎么?”
一语既出,瞧见来人登时愣住了:“二殿下,海棠姑娘……你们怎地来了?”
魏烁一耸肩:“没办法,谁让某些人今天生辰,寿星公最大。”
池野笑道:“多谢多谢,有劳有劳。”
魏烁不答,施施然来到书桌前,拿起桌上的画,笔墨尚新。
炎夏着急,将窗纸戳破一个洞,却向旁边走开两步,示意林渊凑过去看。林渊急于看看池野的状况,也就顾不得羞赧了,当着凑近去瞧。
池野虽是一身囚衣,可是照旧干干净净,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往那儿一站,依然是器宇轩昂的贵公子。
此时恰好魏烁扬了画给海棠看,画面上一位女子临花照水,虽只见其形不见其貌,可那周身气度,一望而知是令人过目难忘的佳人。
林渊不知怎地,心下噗通噗通跳将起来。
池野连忙阻止:“殿下莫看,我胡乱画的,并不是谁。”
魏烁和海棠相视一笑,两手一扬:“我可说什么了?”
池野这才发觉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他将画慢慢卷起来,垂眸不语。
魏烁向身后招招手,两个随从提着林渊带来的食盒子,进来往桌子上摆菜肴。
只见一碟子炸鳜鱼片,一碟子清炖云腿,一碟子新鲜什锦小菜,一盘蟹壳烧饼,再有一碗卤汁,面条是另外放的。又拿了几个酒杯,一一斟满,这才退下。
魏烁也不等池野让,端起酒杯冲他一笑:“讨你一杯寿星酒喝。”说着竟自一口干了。
海棠笑道:“我喝酒可不行,拿个蟹壳烧饼替你咬灾吧。”
说着两人相视一笑:“得,寿贺了,我们也该走了。”
池野追了两步:“哎……殿下,海棠姑娘,一起吃啊,我一个人怎吃得下这许多?”
魏烁与海棠已经大步出去,只冲他摇摇手。
池野更是懵懵的,只好拱手送客。
回过身来瞧着满桌菜肴,哪里有胃口,只是呆呆坐着。
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怎么不动筷子?不合你口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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