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月华如练,照耀得满庭雪白。
一片清光之下,池野偏头躲开林渊凌空而来的巴掌,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见她吃力挣扎不开,冷笑道:“天下女子们打人就惯会使这一招么?”
“看不出,你挨耳刮子的经验倒挺丰富。”林渊反唇相讥。
池野见她似是认清了男女力量悬殊,立着不动,手上的力气便松下来:“东西拿来。”
就这一刹那,却被她反握住手臂,借着他的臂力身子腾起,一脚踢上他后背,笑吟吟道:“姨母没教过你,不要轻视女子么?”
池野五岁就被选为太子伴读,两人朝夕相处,名为君臣情同手足。他在府里肆意随性惯了的,初时陪太子行走宫中,见不惯人心险恶尔虞我诈,直来直去的性子给太子魏燃招惹了不少麻烦,而太子从未责备过一句,还处处维护于他。
饶是池野顽劣,也被这和煦君子打动了,渐渐收敛锋芒,爪牙只在必要的时候露出来。见太子性情温良和善,处处克己守礼,池野总是担心太子被人欺负,托池非请了高手来府里给他传授武艺,发誓定要护太子周全。
多年习武,林渊这一脚之力于他算不得什么,却令他大感意外。京城中的闺阁女子,总是以琴棋书画诗酒花等斯文雅致的本领为荣,谁也不会去碰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
他有意示弱,引着她出招,你来我往地斗了一阵子,愈发肯定,她是练过拳脚的。别看她身形纤柔,出手却很有力量。若当真一拳一脚硬碰硬地打起来,她那点儿功夫自然战不了几个回合,可她胜在机变灵巧,未必就会输于他。
两人这样来来回回的,院子里的婆子丫鬟们早被惊动了。都知道两人是有婚约在身的,再者池野是男子,林渊又是客,原以为不过是斗嘴闹着玩儿的,谁想到越打越真,竟是毫不相让,便有些担心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劝道:“好大爷,别闹了,快快住手罢。”
“是啊是啊,姑娘是咱们的贵客,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竹青对自家姑娘的身手极有信心,这几天瞧着池野无礼,心里早存着一口恶气,见两人动起手来,颇合心意,想着借此机会让姑娘好好教训一把这个纨绔公子。
只是两方对峙这半天,别人看不出个输赢来,她可瞧出来了,池野照旧气定神闲,林渊已经有些吃力了。
竹青担心林渊吃亏,连忙跑回房里拿出她素日最爱的那把凌云剑来,想要伺机递给林渊,却险些被池野夺过去。
一旁的申婆子瞧见,唬得眼睛都直了,下死劲夺过来:“好竹青,你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池渊见她们惊叫连连,唯恐会将父亲母亲惊动,到那时吃不了兜着走,逃不掉一顿痛骂,便急于收手。奈何林渊虽然明显有些累了,却越打越起劲儿,攻势一招比一招猛厉。
两人头一回交锋,要他先喊停那就等于投降,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
申婆子见越闹越凶,怕伤了哪一个也担待不起,便要溜出去报与夫人知晓。
谁知刚走到院门口,池野和林渊就瞧见了,异口同声喊道:“回来!”
池野借机跃开一步:“瞧,连说话也非要学我,我就那样好么?”
“呸,接招吧!”
林渊趁这工夫将散落的头发高高挽起,露出光彩灼灼的面容来。她说话时下巴微微扬起示意池野出招,美目流盼,瓠犀微露,飒爽妩媚又俏丽清素,竟把池野看得怔了一怔。
不知怎地,心里零零散散跳出几句诗来: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
林渊等了一刻,见他一动不动,失神地盯着自己只管看,当着众人面便有些羞恼难堪,也不管他回过神没有,劈手就朝他面门打去。
池野反应过来亦有些羞臊,暗骂一句,你是失心疯了么?什么样的美人儿没见过,竟会被她那一瞬间的美艳给摄去心魄,若她有读心术,岂不要得意坏了。
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可就漏出来了:“老母猪披上这月色,也得美三分……”
他原是自己唧唧哝哝,声音极低,林渊只听见“老母猪”三个字,知道不是好话,便作呕道:“堂堂太子少保,牙都不刷就出来见人,一张嘴臭气熏天。”
池野知道她误会了,也不解释,轻巧回身一躲,手臂绕过去拔下她的发簪。如缎乌发随风披散一脸,林渊被挡住视线,措手不及先退后几步。
他扬起发簪笑道:“你莫忘了,咱俩婚约是不作数的,这么着急与我交换信物可不合适。”
那发簪虽不值钱,却是林澜雕刻的唯一一件作品。林澜是个安静不了片刻的人,不知怎样耐着性子做成的,林渊爱惜妹妹心意,总是随身带着这支簪子。
上面稚拙地刻着两朵姊妹花,还有一个“渊”字。若真被这浪荡公子拿出去说是定情信物,只怕也说得过去。
林渊当即停下,拿出袖子里的木老虎,作势要扔给他,见他伸手来取,又缩回来笑道:“给你不难,只是一件,你买这木雕作甚?你若不说,我明日便拿去给姨母姨父看个稀罕。”
池野道:“你这手段当真令人不齿,挟天子以令诸侯。不过一件小玩意儿,我还会怕爹娘知道不成?”
林渊有意激他,便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你买来这些小玩意儿是去讨心上人的欢喜,是也不是?”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轮不到你来管吧。”
林渊佯装可惜地叹口气:“若不是便罢了,若是,我倒替这姑娘可惜的。这样的玩意儿,在我们岭南,连三岁孩子都人手一个,太不值钱了。”
池野一愣,随即撇嘴:“啧啧,好大的口气,那你还抢去作甚?”
“你这人好忘性,分明是漾弟送我的,何来抢一说?池野,看在你们家除了你之外所有人的面子上,我奉劝你一句,像这样成套的生肖木雕,委实太易得了。你拿去送人,当真有些大不敬重。”
木雕手艺在前朝时达到鼎盛,百家争鸣各有千秋,有的着意于细微处精细打磨,无论人物山水,飞禽走兽皆追求逼真精美,栩栩如生。有的着意于大件木雕家具,将书画融入家具,更显奢华富丽。有的流派则着眼于故事重现,将口口相传的神话故事化作手头技艺,雕成一些家居摆件等,其妙其神,实在难以用文字尽述。
只可惜到了末代,军阀混战民不聊生,整日忙着逃命裹腹生存之难题,手艺便渐渐荒芜凋零了。
直到本朝开国以来,历经四世六十载,国力渐渐强盛,百姓安居乐业,各式各样的民间技艺这才有了渐渐抬头的迹象。
不过像这样精巧的木雕,便是在前朝兴盛之时也称得上是珍品,林渊一句太常见,让池野笑出了声:“狂妄无知。”
趁着说闲话的功夫,他便以迅雷之势从林渊手里夺过木雕,三步两步跃上墙头,将木簪抛向她,得意扬扬笑着去了。
孰知身后一块玉佩跟着过来,只听林渊笑道:“走便走了,留下这东西作甚?”
池野拾起来一看,果然是自己身上佩的那块,怎会被她神不知鬼不觉偷拿过去?
这样说来,最多算得上是打个平手,见她果然有些真本事,他倒有些思忖起她的话来。
第二日晌间,林渊正陪着陶夫人闲话,瞧见太傅气咻咻地回来,脸色不大好,便要起身离开。
池非见状摆摆手道:“见外什么,这些事情你多听听也无妨。”
原来这一日太傅进宫时,恰好遇到花鸟使送女孩子进宫。他实在按捺不住,朝堂之上便苦苦劝谏皇上,说花鸟使所到之处胡作非为,尽是人间惨剧。
只要瞧见貌美女子,不管是否婚育是否愿意,抢了便走。害得有情人终生别离,母子不得相见。有些女子为了抗争,当场碰死,有的不惜自毁容貌,惨不忍睹,且宫中实在不必要引入这么多的宫女侍奉。
太傅话未说完,皇上已经神色不悦,不冷不热地打断道:“春寒料峭,太傅若无要事在家将养即可,不必上朝。”
陶夫人劝道:“你既尽了为臣本分,就可心无愧疚了,朝堂之上,难道要皇上当着众人向你认错不成?”
“唉,我何尝要皇上道歉?他只要不再这样继续胡作非为就好了。先皇呕心沥血□□的江山交到他手里,图的是更加锦绣安稳……”
这话却是不能再说下去了。
池非长叹一声,一拍桌子:“我只恨郭粿那一起子小人,将好好的皇上,怂恿得无所不为,唉!无咎那小子也是会给人添气受的,下朝时明明看见我了,却装作没看见,扭头就走了。”
陶夫人一向对赵无咎印象很好,随着婚期临近,更印证了那句老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便维护道:“你啊,摆什么岳父架子?人家孩子没看见你,你就不会主动跟他说话么?”
这一说池非更是来气:“夫人快别提了。我还想着别是误会了他,就停下来叫他。凭我这大嗓门,聋子听见都得一激灵,他倒好,连着喊了三四声才停住。”
林渊明知赵无咎心里有鬼,可这是池柳的私事,她不便先讲出来的,便默然无语。
不过看到池非因为花鸟使抢人雷霆大怒的模样,她只觉得这些日子以来揪成一团的心熨帖极了。
起先是不信任太傅一家,不知道能不能据实以告。而今见他戆直铮铮,更打定主意将此事埋在心里,不愿意牵连到这个刚正得可敬可爱的老太傅,和这良善的一家人。
她的父母已经去了,能够有幸与这样的好人成为亲人,哪怕是一段时光,亦是值得珍惜的。
陶夫人连说带笑哄着池非,见他今日这一气非同小可,哄转不来,便佯装生气道:“年轻时你总忙忙忙也倒罢了,如今有了年纪,还是这样的看不开。既然皇上不待见,你就在家陪陪我们娘几个,难道我们就这样让你心烦?”
往日只要陶夫人使出这个法子,池非总是转怒为喜,来哄夫人高兴,今日却依旧满面烦忧,重重地拍打了一下双腿:“夫人呐,国事家事,我心实在难安。”
林渊正要说话,忽听外面有人来报,说赵无咎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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