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月仙执起案上一把紫砂莲瓣壶,水流轻泻,为陶烨注了七分清茶。茶烟袅袅升起,染得她指尖如玉如雾。转向祁承璋时,却换了只鎏金螭纹执壶,琥珀色的酒液缓缓盈入瓷杯,酒香清冽,隐约透着梅子的微酸。

祁承璋略一挑眉,将酒杯托近鼻尖轻嗅:“雪浸梅香……果然是好酒。”

月仙垂眸浅笑,抬手至耳侧,素指轻勾,将那层遮掩容貌的薄纱解下。

纱落人现,那是一张极为清秀却并不惊艳的脸,眉目温婉,鼻梁纤巧,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如秋水,顾盼间自有风致。

陶烨也不是真的来与美人花前月下的,自然也没那么多心思打量美人的样貌,正思忖着如何开口,就听月仙问道:“公子想问什么便问吧。”

“常有人来姑娘这儿打听消息么?”陶烨语气平常,如同闲谈。

月仙轻轻摇头,鬓边一缕青丝随之微动:“来听月楼的人,除了方才那位公子,也并没有什么其他人。”

“那位可是日日都来?”

“公子,”月仙笑容依旧温婉,声音却淡了几分,“客人的行止去向,请恕奴家不便多言。”

祁承璋听完笑了两声:“他整日来找你,在周泽县又不是秘密。”

月仙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那奴更不能伤了熟客的心呀。”

“谁又忍心对着月仙姑娘这般的人儿生气呢?”

陶烨实在是听不下去祁承璋这幅轻佻的语调,看了眼站在窗边一架绣着寒梅映雪的屏风旁的紫衣少女,沉思片刻向她走去。

少女身形未动,容色清冷如霜雪初凝,周身透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寻常人若对上这般目光,只怕早已心生退意,奈何陶烨天生不知畏惧为何物。

“姑娘身手不错,师承何派?”

紫衣少女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下陶烨,语气不屑:“说出来你知道吗?”

陶烨一时语塞,自己对武学确实一窍不通,最多只能辨出对方使的是何种兵器,至于招式路数、门派渊源,于他而言无异于天书。

“姑娘是这拂月楼特意请来,护卫月仙周全的么?”他换了个问题问道。

紫衣少女眉头一蹙,语气透着明显的不耐:“你不过去同他们一处饮酒谈天,在此处纠缠我做甚?”

陶烨依言抬眼望去,只见那头的祁承璋正执杯畅饮,与月仙言笑晏晏,姿态甚是闲适。他忍不住低低咳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入祁承璋耳中。他举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从善如流地将酒杯搁回了案上。

陶烨这才重新看向眼前的少女,目光沉静,缓缓开口:“你与你父亲,”他故意顿了顿,留意到少女眼中一闪而过的细微波动,方才轻笑着续道,“简直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句话如石子投入静湖,少女冰封般的脸上骤然出现一丝裂隙。她猛地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陶烨,她迟疑片刻,将声音压得极低却锐利:“你们究竟是何人?”

陶烨并不直接回答,笑意更深:“陶县令,你认不认得?”

少女脸色倏然几变,唇瓣微启又抿紧,挣扎片刻,终是硬邦邦地挤出三个字:“不认识。”

“不会吧?”陶烨低笑出声,身体微向前倾,语气笃定如揭晓谜底,“周昌周县丞……竟从未向你提起过我们?”

周昌膝下除却那位时常代父履职、被人称作“小县丞”的周蒙之外,实则还有一位女儿。这位小姐常年深居闺阁之中,鲜少在外人面前露面,莫说是陶烨,就连县衙中许多旧吏也未必知晓她的模样。

然而眼前这少女的眉眼轮廓、鼻梁唇形,竟与周昌如出一辙,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任谁看了都难免要将二人往血脉至亲上去想。更不必提她方才出手时那几下招式,迅捷凌厉,角度刁钻,恰与前些日子陶烨偶然看见周蒙在院中练武时所使的路数极为相似。当时祁承璋还在一旁懒洋洋地点评了几句,说什么“周家这套擒拿手走得是奇诡一路,专攻关节弱点”。

诸般线索汇聚心头,陶烨便是由此猜出了她的身份。

少女不作声,扭过头继续看向窗外,陶烨随她的视线向外望去,似是有意又像是无心地感叹了一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那少女却像针扎一般转过头,语气中带着怒意:“他又同你说什么了?又是那套不省心,不像话的陈词滥调?我倒是想听听,如今都不在他面前碍眼了,他还有哪不满意!”周芸越说越激动,声调不由扬高了几分,眼底隐隐泛红。

“阿芸?”月仙闻声望向这边,眸中流露出担忧,似是怕她受了委屈,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无事,”周芸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情绪,瞥了陶烨一眼,“我们外头说。”

说罢转身推门而出。

陶烨本就对“一见月仙,千金散尽”颇感不适,身处这满室奢华的阁间之中,更是如坐针毡。目光所及之处,无论是案上莹润的玉器、杯中澄澈的美酒,还是壁上精致的绣画,都让他沉郁窒闷,周遭的暖香软语也化作了无形的压力,几乎令他喘不过气。

与其在此地备受煎熬,不如随周芸出去透一口气。

他索性跟着那抹紫色的身影离开这令人心绪不宁的金玉之笼。

祁承璋见状便要起身随陶烨同去,却被陶烨抬手不轻不重地按回了座上。

“我就在外面,”陶烨语气平静,手下却悄然多加了两分力道,在他肩头又轻捏了两下。

祁承璋微微一怔,随即领会,陶烨的意思是“靠你了”。

他不由低下头,唇角无声地弯起一抹的笑意。

对面的月仙将他的表情尽数收入眼底,为祁承璋添了些茶水笑道:“公子到底来拂月楼是做什么的呢?”

那边陶烨紧随周芸,二人一前一后,无声地穿过数重回廊。越往深处,灯火愈见稀疏,前楼的喧哗渐次消弭,最终只余下风声掠过竹叶的沙响。

周芸终于在一处僻静的角落停下脚步。

此处显然久无人至,青石板缝间已蔓生出细绒般的苔藓,一旁嶙峋的假山在夜色中投下浓重的暗影,将二人的身形悄然掩去。

唯有一盏孤零零的琉璃灯笼悬在远处的飞檐下,洒落一片昏蒙如水的光,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四下周遭唯有夜风穿庭过树之声,再无旁人踪迹。

陶烨有点怀疑周芸是不是想把自己了结于此,心下不由地有些后怕,身子也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向后退去。

“你敢跑,”周芸仿佛脑后生眼,头也不回,声音却冷得像淬了冰,“我就打断你的腿。”

“我并无逃跑之意。”陶烨说着,抬手缓缓解开了束在脸上的面具。

清冷的月光霎时照亮了他的面容。周芸微微一怔,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与周蒙那幅新县令的画像对上了号——原来他就是陶烨。

周芸仔细打量了陶烨一番,真人竟比画上俊朗不少,眉目间虽带着几分书卷气,却更显年轻清逸,那双眼睛尤其明亮,在夜色中宛若寒星。

“周县丞……同你说过什么?”周芸下意识问道,语气里掺着一丝好奇,又有些别扭地别开视线,声音也不自觉地低了几分。

陶烨摇了摇头,目光沉静:“旁人说过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如何想。”

周芸闻言,五官不自觉地微微皱起:“他让你说的就这些?”

陶烨摇了摇头:“这些话不过是我的肺腑之言。”

刚刚周芸过激的反应与平日县衙众人的态度不难看出,周芸与周昌之间存在不小的嫌隙,陶烨眯了眯眼睛,试探道:“拂月楼侍卫一职……是你父亲帮你安排的?”

“怎么可能?”周芸猛地抬眼看向陶烨,眼神中骤然布满警惕,“你根本就不是我父亲派来的说客,对不对?”

“我何时说过我是受你父亲所托而来?”陶烨语气平静,仿佛理所当然。

“……简直白费口舌!”周芸心底蓦地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涩意。

她原本还隐约期待能从这陌生县令口中听到一丝半缕关于父亲的消息,哪怕是斥责她离经叛道的恶评也好,至少证明父亲还未彻底将她忘却。却不料自己负气离家之后,父亲竟真如他当初决绝所言,只当从未生过这个女儿。她又气又伤心,再不愿多言,转身便要往回走。

“戴明……”陶烨的声音却不急不缓地从她身后传来,清晰地在寂静的院落中荡开,“他应当认得你吧?”

周芸的脚步倏然僵住,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温热的触感让她如梦初醒。

平日除了戴明几乎没有别人来找月仙,而每次自己都会躲在暗处,方才情急之下出手护住月仙,自己也没做好准备。

周芸觉得周身的血液从四肢向头上涌去,散发着阵阵寒意。倘若让人知晓县丞之女竟常年行走于风月之地……无论她与父亲关系如何恶化,这桩事若传扬出去,于家族颜面、于父亲官声,都绝非小事。

“我有方法助你度过此事,绝不会有损周家形象。”

周芸看向胸有成竹的陶烨,似是不相信他会如此好心,又似是怀疑他的能力。

“自然,我也有好处。”陶烨耸了耸肩,坦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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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答应来县衙做捕快了?”祁承璋一边漫不经心地扫视着房内的陈设,一边随口问道。

从田妞家回来后,陶烨便萌生了招募女捕快的念头。

县衙上下皆是男子,办理涉及妇孺的案子时确有诸多不便。况且当朝律法并未明令禁止女子出任此职,只是鲜少有人家愿意送女儿学武艺,何况捕快这种抛头露面又有些危险的事?

周芸一身好武艺,父亲虽是县丞,却也不愿给她一个施展的机会,几番商讨无果,这才一气之下去了拂月楼当侍卫。

会武艺又有一腔热血,更重要的是对周泽县十分熟悉,简直就是陶烨的不二之选。

“嗯。”陶烨应了一声,视线不由自主地随着祁承璋的目光在房间里飘荡。他着实不知道这人到底在打量什么。

这是一间极好的上房。雕花梨木床榻、云锦帐幔、紫檀木桌案上甚至还摆着一套宜兴紫砂茶具,角落的鎏金香炉里逸出淡淡沉水香,处处显着低调的奢华。他们方才从拂月楼脱身时,果不其然被戴明拦住。对方半是试探半是示好,执意要“好好招待”。陶烨以天色已晚、需回客栈歇息为由婉拒,戴明却顺杆而上,非要亲自相送。正当陶烨一筹莫展之际,祁承璋却悠然一笑,径直来了这间客房。

陶烨目光又落回祁承璋身上,心中有无数个问题想问,比如,这房间是何时订下的?是一早就料到此番情形?还有……为何只订了一间?

“约莫再等一个时辰,”祁承璋将窗推开一道细缝,目光掠过楼下徘徊不去的三道身影——戴明留下的手下正百无聊赖地踱步,不时抬头望向他们所在的楼层,“待他们倦怠松懈些,我从此处跃下引开注意。柜中备有便服,你换好从正门离开,他们没见过你的脸,一时半会儿认不出你,到时候你就从后街绕回县衙。”他语气冷静,条理清晰,沉着缜密的模样让陶烨感到一丝陌生。

没等到陶烨回话,祁承璋回头看了他一眼,坐回陶烨身边:“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是从何时开始,不叫我陶县令了?”

祁承璋闻言一怔,随即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那不是太生分了吗?我们现在可不止是同僚的关系呢……”

陶烨知道他又要开始说浑话,赶忙岔开了话题:“你引开他们有把握吗?”

“自然。”祁承璋眉梢轻挑,一副“彼等杂碎岂堪与我为敌”的倨傲神情。

“看不出来,你还是文武双全的奇才。”陶烨笑了笑半是打趣半是试探,“只来周泽县纳捐做个县尉,是否太屈才了?”

先前郝文与他推测祁承璋来历,只当他是家资丰厚的商贾子弟,捐官不过是为谋个仕途进身之阶。可若他出身皇商,在京都亦有权势依凭,又何须屈就于边陲小县,甘居区区县尉之职?更何况,商贾之家或通经济之道,却何时竟也对武学有所涉猎?他究竟所图为何?

陶烨下意识地将视线从祁承璋脸上移开,垂眸盯着桌面上摇曳的烛影,仿佛那跳动的火光中藏着答案。他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绪,究竟是因为再次试探而感到心虚,还是因为惧怕从那双向来含笑的眼睛里,窥见一丝不愿面对的躲闪与遮掩。

“保命要紧嘛,”祁承璋理所当然道,“我在家就是个废物,算账理不清,书也读不懂,只能学点武艺,跟着镖队走南闯北。”

陶烨闻言,倏地抬起眼帘,直直撞入那双清明含笑的眸子。那里面坦荡得没有一丝阴霾,反倒让他先前的揣测显得有些可笑。

“全天下大概也只有你,”祁承璋轻笑一声,嗓音里带着几分自嘲,却又软融融地裹着些别的什么,“觉得我是个奇才。”

陶烨一时语塞。

他实在弄不明白,祁承璋究竟是惯会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当真脑回路清奇,总能将他那些带着试探的话语,曲解成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意味。方才那句“屈才”,到了这人耳中,怎就变成了真心实意的称赞?

“至于为什么来周泽县嘛——”他顿了顿,两颗小虎牙被藏了起来,神色变得异常认真。

“是因为你。”他说得清晰而缓慢,没有半分戏谑,像是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陶烨看着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出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他觉得自己的心跳猝不及防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杂乱无章地鼓动起来,如同那场荒诞的梦中一样。

陶烨扭开脸强行避开那双逐渐炙热的眸子,就听见那人笑道:“的那篇文章。”

“什么?”

“我来周泽县是因为你的那篇文章,叫什么来着?”

文章?陶烨微微蹙起眉头,与祁承璋一同陷入思索。虽说他今年不过二十二岁,但所作文章实在不少,策论、杂文、奏表……林林总总,一时间竟想不起究竟是哪一篇,能有这般分量,能引祁承璋远赴周泽。

“《答君恩表》!”祁承璋忽地一拍前额,眼中漾起明朗的笑意,语调也随之扬起,“正是这一篇!”

陶烨看着祁承璋再次陷入了沉默。

《答君恩表》算是自己来周泽县前给各位勋贵们下的战书,当时他意外得知自己的科考成绩被接连篡改两次,满腔愤懑却申诉无门,就连昔日唯一交好的友人也将他拒之门外。

一怒之下,他挥笔写下这篇《答君恩表》。明面上是叩谢皇恩、抒写抱负,字里行间却藏着锋锐的棱角,处处是对世家子弟的讥讽,对官场积弊的抨击。那些看似恭敬的辞藻背后,实则涌动着不甘与锐气,如同一把裹着锦缎的利刃。

也正是因为这篇文章,让霍志岩暴怒,将自己扯进巷子暴打一顿后,撂下那句:“周泽县——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愿以微躯为炬,焚尽周泽积弊,以昭日月。”祁承璋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一字一句,仿佛带着某种直抵人心的力量,轻轻撞在陶烨的心口。

方才回忆勾起的那些酸楚与寒意,竟被这一句话熨帖地扫荡一空,只留下一阵奇酥麻,在胸口泛起真真涟漪。

“陶县令真的奇才。”祁承璋顿了顿,语气诚挚,不带半分戏谑,任谁听都是十足的赞美。

陶烨闻言轻笑,摇了摇头,半开玩笑半是真心道:“全天下大概也只有你觉得我是个奇才。”

祁承璋也笑起来,目光清亮,应声道:“如此说来,你我算得上是伯牙与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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