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琇说这话的时候, 虽是“轻轻”,到底没有避着人。
不说瑞珠与梁九功几个伺候在旁,太子与胤祺两个耳尖地听见了。五阿哥尚且懵懵懂懂的, 没有理解额娘话间的意思;太子感叹于宜额娘对皇阿玛的深情厚谊, 丝毫没有觉得威胁一个臣妇有什么不对,只觉这主意好。
曹家和李家心大了。
上赶着给皇阿玛送美人, 不若把美人送给曹寅做妾, 送几个纳几个, 有圣谕在, 他们还敢抗旨不成?
还是宜额娘有妙法!
小太子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老夫人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黑,李氏却觉天都塌了。
兄长寻来的美人,都给夫君做妾, 叫她姐姐……
宜贵妃……什么都知道了。
捏着下巴的手指温热, 可落在李氏颤抖的心间,犹如“嘶嘶”的蛇信子探入, 寒入脊髓, 冰冷彻骨。
宜贵妃微笑着望向她,像望着什么脏东西一样,盛气凌人、居高临下,毫不掩饰报复之意, 也毫不顾及万岁爷的存在, 问询像是命令, 容不得她有半点违逆。
不!
李氏跪在地上,浑身颤抖了起来,眼泪流得更凶了些:“娘娘, 臣妇……臣妇……”
哪还有那般端庄高贵、操持中馈的主母的气势?
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夫人的心一沉再沉,只觉燥得慌,面子里子全都没了,恨不得消失在原地、回到她的擷芳堂才好。只是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她不能不管自己的儿媳。
为皇上准备的美人成了寅哥儿的妾,这怎么行?她们容貌过盛,搅的家宅不宁不说,一旦纳了,曹家就将成为整个江南的笑柄。
老夫人悔啊,悔不当初。
古往今来,为主子爷送美的多了去了,哪有闹成这样的?!
如今中宫空悬,贵妃有权接受内外命妇的拜见,但插手内宅之事,却是过了些!
她就算豁出这条老命,也要求皇上开恩,求宜贵妃收回成命。
“万岁爷,娘娘,那贱婢惹事至此,都是老奴一时糊涂!您要骂要罚,老奴都受了,还请娘娘高抬贵手,饶了李氏这蠢妇。”老夫人砰砰地磕着头,口称“老奴”,希冀的目光望向角落里的皇帝,活像苍老了好几岁,眼眶都红了,“看在他们夫妻和乐的份上……”
云琇缓缓松开手,李氏再也支撑不住,面色煞白,跌坐在了地上。
怎么,以为她说了不算,还寄希望与皇上呢?
轻轻抚了抚小腹,云琇笑吟吟地看了眼康熙,转而回过头来,讥讽道:“夫妻和乐,听着令人动容。你们和乐了,就想让本宫与皇上不和乐……差些害了本宫,还想全身而退,天底下哪有这么美的事?”
说罢,她沉下了脸来,不容置疑道:“王氏这个妾,曹寅非纳不可。”
都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曹家女眷不与她作对,她自然不会无故刁难。前有老太君仗着奶嬷嬷的身份倚老卖老,后有李氏打着算盘进献美人,当她跋扈的名声是摆设?
话说回来,皇上原就没有纳王氏进宫的意愿。
闹了那么大的乌龙,还甩了皇上脸色看,既是误会,她更要“将功补过”,咳,有所表示才是。
先是被老夫人当做救命稻草般望着,后又被贵妃娘娘瞅了一眼,角落里的康熙默然半晌,终是踱步而出。
他淡淡道:“就按贵妃说的办。”
不得不说,他是迁怒了。那条熏香的被褥,正是李氏着人布置的,即便是无心之失,差些造成了无法预料的后果!
若是琇琇和孩子有个万一……
听言,老夫人猛地抬头,面色同瘫软下去的李氏一样煞白煞白的:“万岁爷……”
寅哥儿可是万岁爷的心腹啊!
“王氏其心可诛,惹得贵妃不虞,可既然嬷嬷求情,朕便饶她一命。纳妾或是休妻,曹寅自然知道怎么选。”皇帝终是顾及曹家人忠君的情分,说着停了一停,一锤定音道,“就做个贱妾罢。”
像曹家这样的门庭,做妾也是有门道的。贵妾之下便是良妾,贱妾是最没有地位的那一个,卖身契能通买卖,不过一个玩物而已。
不说狐狸精般出众的容色,那王氏好歹也是个县令之女,当了十几年的官宦小姐,出身干净,就这般入了贱籍……数不尽的麻烦等在这儿,老夫人紧紧掐着自己的手,久久不能回神,恨不得晕了过去。
太子听着若有所思,对于曹家,皇阿玛还是手下留情了。
“贱妾归贱妾,绝不能买卖,曹侍卫也该好好地对待人家。”云琇接过话,笑容扩大了几分,说着瞥了李氏一眼,慢条斯理道,“做主母的当心怀大度,磋磨的手段少使,你可知晓了?”
好半晌,李氏咬着唇磕头,眼眶通红,语调破碎:“是,是。谨遵……贵妃娘娘训谕。”
眼见云琇训完了话,康熙看出了她的不耐。他也没心思处理女眷的事,于是给梁九功使了个眼色,摆摆手让老夫人与李氏退下。
梁九功心中有数,万岁爷这是要他敲打曹大人与曹侍卫呢。
那贱婢也需放出来,养好了,再送至老太君身旁。
大总管领着人出去,眨眼间内室宽敞了许多。见太子与胤祺依旧杵在这儿,康熙瞧了眼哥俩,过了片刻,又瞧了眼……
太子新奇地打量着云琇的小腹,岿然不动,脚下像是生了根;胤祺挠了挠后脑勺,觉得脖子有些发凉,想了想,还是舍不得走。
额娘怀了他的弟弟妹妹,他才不走。
宝贝儿子霎时变为了糟心儿子,康熙手痒了起来,没好气地道:“察言观色学到狗肚子去了?没见朕与你宜额娘有话要说?”
“……”太子恍然,赶忙挤出一个笑容,“宜额娘好生修养,皇阿玛,儿子这就告退。”
拉着胤祺的手,边走边嘀咕着,原来如此,他还以为皇阿玛眼抽筋了。
太子神情严肃,慢吞吞地向外挪,心里叹了口气,又觉得有些委屈,老祖宗说了,宜额娘可是要顾着他的。
皇阿玛这粘人的毛病,何时可以改改?
刚刚绕过屏风,后头就传来康熙温和的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琇琇,这回是朕的错。头可还晕?肚子可有不舒服?”
不分青红皂白就认错,是皇帝近来悟出的道理。
琇琇如此在乎于他,见了王氏那自作主张的贱婢,还不知有多失落悲伤,竟怒极攻心了去!
想到此处,康熙便有些自责,这是梁九功的疏漏,亦他的疏漏。
他的眼神有些发冷,西苑不是曹家可以插手的地方,李煦也得好好敲打了。
心里转过千百种念头,他俯身亲了亲云琇的额头,道:“太医在,你离不得。这段时日与朕坐卧一处,你安心便是……”
至于接下来的话,太子一句都听不见了。
……
胤祺牵着他的手,眼珠子滴溜转着,忽然出声问:“二哥,头可还晕?肚子可有不舒服?”
“……”太子面色变了变,想说什么却又闭了嘴,俊秀的脸蛋很有几分扭曲。
最后他骂道:“莫学舌,皇阿玛不劈了你。”
“哦。”胤祺缩了缩脖子,立马老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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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并未侍奉君侧,反倒成了曹寅的妾,此事对于曹家与李家,莫过于晴天霹雳。
大夫人李氏一回屋就倒了下去,婢女们大惊失色,掐了好久的人中才醒。醒来之后,李氏抱着儿子颙哥儿泪流不止,像是承受不住打击;擷芳堂里头,老夫人喃喃着“失策”,要不是有拐杖拄着,也要晕过去了。
江宁织造曹玺年近花甲,年前生了一场大病,身子早就不若以往。此番康熙南巡,他抱着让长子曹寅回府承继的念头,接过他的担子,替万岁爷看住江南这一块,也好与妻儿不分离。
至于他,便可以卸下重任颐养天年,或与老妻四处游玩,岂不乐哉?
这话还没与万岁爷提,就出了这档子事。
他的夫人糊涂,大儿媳也糊涂。送美人是他默认的,可哪有这样的送法?
王氏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当着宜贵妃的面,气得贵妃晕了过去!
说她善妒,可这非是善妒可以概括的,贵妃怀有身孕,本就敏感一些,只是谁也不知。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全府上下都不够陪葬的!
得知圣上的口谕,又得了梁九功好一番敲打,曹玺一口气差些没喘上来:“寅哥儿人呢?”
“大爷请罪去了,说求万岁收回成命……”
曹玺心下焦躁,当即摘了官帽,决心与长子一块请罪。长叹过后,他一脚深一脚浅地出了门,没过多久,曹寅形容狼狈地回来,父子俩恰恰撞上了。
“儿子跪在廊下,皇上传话让儿子起身。儿子不肯起,皇上下令同僚架了我出来,问我是否要抗旨。休妻或是纳妾……”曹寅抹了把脸,眼里血丝密布,面上满是疲累,紧接着苦笑一声,“父亲,儿子要怎么选?”
为了颙哥儿,他还能怎么选?
进献美人这事,不仅李煦,府里人人竟都瞒着他!
——还有他那好妻子。
曹玺脚步一顿,霎时觉得天旋地转了起来。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他踉跄道:“都是你娘和你媳妇……”
“老爷,老爷!来人啊,请大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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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
好不容易送走了康熙,太子撇下胤祺,趁机折返回来,把之后发生的桩桩件件,当做笑话说给云琇听。
只见宜额娘蹙了蹙眉,问他:“是本宫带了头不成?怎么一个接一个的晕?”
“孤也不知。”太子咳了一声,摸了摸鼻子,而后笑眯眯地道,“曹玺是老臣了,皇阿玛说什么也要前去看看……让孤好好陪宜额娘用膳。”
云琇不疑有他,欢喜地叫膳房添了菜,其中就有太子最爱的红烧肉,八宝鸭,一眼望去丰盛不已,让人食指大动。
太子喜滋滋地拾起筷子,还没夹上一口,下一瞬,皇帝沉着脸出现:“胤祺遣人向朕告状,说二哥不见了人影,朕把织造府翻了个底朝天,结果你竟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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