磋磨儿媳是真的, 暗谋夺嫡也是真的,遵从欲.望罢了,又如何算得上性情大变?
荣妃笑容一淡, 眼神愈发悠远。
“娘娘说的是, 惠妃娘娘,不, 惠嫔娘娘实乃自作孽, 怨不得他人。”贴身宫婢恭谨说罢, 犹豫片刻道, “只是皇上命之佛堂祈福,吃住不离,那香便没了效用。”
娘娘筹划多年,费尽多时得来的一味香料,将其混入助眠香中, 千辛万苦送进惠妃屋里, 每每安置的时候点燃,日复一日, 足有五年潜移默化。可佛堂则不然, 她们暂且插不进手,若惠妃恢复清明之态,岂不是功亏一篑……
“停了它,如今倒也用不着了。”荣妃垂眼, 抚了抚褶皱的宽袖, 还有腕间缠绕的念珠, 念珠油光华亮,沁着檀香。
她道:“大势已去,纳喇氏遭了皇上厌弃, 大阿哥亦然,不必多此一举。”
宫女低低应了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荣妃侧脸望向半掩着的窗外,天色有些灰蒙,席卷着刺骨寒风。
出神许久,她喃喃道:“本宫的承瑞,才是真正的皇长子。胤禔又算什么东西?”
早年间,惠妃与她前后脚地怀上龙胎,谁都想要诞下皇上登基至今的头一个孩子。她先一步生下健康的承瑞,惠妃的承庆却病歪歪的,不出两月便夭折了。
健康的皇长子,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元后暗里打压,纳喇氏同样推了一手,她不用查就能明白!
如影子一般,侍奉在旁的奶嬷嬷鼻尖一酸,“娘娘……”
这么多年了,娘娘依然没有走出来。
荣妃不过三十五六,瞧着却横生老态。眼尾爬上浅浅的皱纹,一笑便会加深,她拍了拍嬷嬷的手,平静道:“好了,都过去了。胤祉下学没有?”
“三阿哥回院温书去了,就到了用膳的时辰,”嬷嬷压下心间感伤,笑道,“一会来给娘娘请安。”
“他只喜温书,对骑射半点不上心。”荣妃捻起念珠,无奈道,“成日钻进字眼里了,可还会听本宫的劝?”
嬷嬷哎了一声,“三阿哥自小孝顺,听从娘娘的话亲近太子爷,老奴瞧着再懂事不过。”
荣妃不过说上一句,提起胤祉的时候,眉梢却是带上了笑意。
“现如今,唯有对太子马首是瞻。来日……”她停了下来,轻声道,“大阿哥不成气候,只剩太子一家独大了。”
只是想到翊坤宫的那位,想到皇上对太子的爱重,荣妃抿了抿唇,眼眸暗了暗。
谁人没有过幻想?
总要留两手准备的,她等得起。
*****
要说惩治惠嫔与大阿哥的谕旨在后宫掀起风浪,传到前朝,就是一场狂风骤雨。
对于明珠来说,对于大阿哥的拥趸来说,皇上突然下旨,不啻于晴天霹雳,生生弹压下了他们蠢动的希冀。
大福晋诞下次女,皇长孙的渴盼再次落了空,这突然的生产,听说与惠嫔不无关联。直至那句“受制于妇人”的评语传出,他们的神情无一不是灰败至极,心想,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是啊,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胤禔尚未出宫开府,如今又被革去协理兵部之职,早朝也见不到人影,那些个官员顿时慌了。想要拜见,没门;想要偶遇,也没门。他们只得私下聚聚,请来从前叱咤风云的明相,满面愁容地合计要怎么办。
年关就在眼前,惠嫔娘娘竟被禁足,大阿哥也被勒令反省。思来想去没什么法子,难不成要上奏求情?
有了几年前弹劾宜贵妃那一出,都察院的御史不论是何立场,再不敢梗起脖子议论万岁爷的后宫事。说到底,皇上教训妃嫔阿哥,不过家务而已,御史尚且不敢,更何况他们这些无劝谏之责的大臣。
他们的希望骤然破碎,还不知有没有拼凑的时候,霎时一片凄风苦雨,只得按捺住慌乱,等大阿哥归朝之日再做打算。
与之相反,赫舍里一族弹冠相庆,就连笼罩多日的阴云也去了些。只因索额图再一次成了白身,为筹措银两,不得不舍下老脸四处求借。如今他不再是威风赫赫的索相,又有谁会卖面?
不出几日,平日往来的家族冷淡了许多,再这样下去,结亲便要成了结仇。思及昔日搜集的各家把柄,索额图止不住的心凉,万岁爷是想让他众叛亲离,人人喊打啊。
可他别无选择。
藏匿的银子,是有大用的!
咬了咬牙,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凶光,主君不义……
好容易补上了内务府的空缺,索额图几乎磨干了嘴皮子,耗尽了累积的人情,京城之中人人退避,往日威势消磨得半点不剩。赫舍里一族更是元气大伤,家里姑娘无人求娶,可谁也没有料到,突然之间,竟是柳暗花明。
太子爷登基路上最大的拦路就这么倒下了,惠嫔再也无法蹦跶,唯一的障碍,只剩……当今圣上。
*****
明眼人都能看出,再也无人能与太子相争,至少现在,下面的阿哥还未长成。赫舍里氏的地位隐隐又超然起来。
不论外头如何风云涌动,都驱散不了正月里浓浓的年味。紫禁城里,宫女换上新衣戴了红绸,掌事面上多了真切的笑容;大福晋终是出了月子,二格格满月后,却依旧留在慈宁宫偏殿休养。
除夕这日,太皇太后特许大阿哥同福晋一块守岁,不必赴宴献贺了。毕竟惠嫔还在禁足,皇帝令他反省,若是没有想明白,陪媳妇清净清净也好。
胤禔胡子拉渣,眼神却亮得惊人,听此安排没有不满,也不敢不满。他的心底唯有一个念头,终于能够撤下屏风,同福晋好好说说话了。
可福晋瘦了许多,憔悴了许多,对他也冷了许多。她抱着孩子,淡淡地叫人上锅子来,见了他的第一句话便是:“不能给额娘请安,实乃妾的过错。”
胤禔的满腔思念卡在了喉咙里,歉疚、羞愧如海般席卷而来。
张张嘴不知说些什么,而后苦笑一声,心道,是爷对不住你。
紧接着,福晋朝他说了第二句话,神色蓦然柔和:“九弟十弟说是要看小侄女,近日来得很勤,满月添礼亦是贵重,爷当好好遣人回礼。”
六七岁的小屁孩,回什么礼?
胤禔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九弟十弟哪有这么好心!
难不成捉弄惯了老四,改为捉弄他了?
他满心不愿,表面诚恳万分:“爷都听你的。”你从前劝说爷的,爷也听。
然而还是没有得到好脸色。
大年初一,皇帝于太和殿接见文武百官,领着太子祭拜先祖,敬告天地、太庙、社稷,作坛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百姓和乐安宁。好容易空闲下来,父子偕同回宫,康熙遣太子前往料理诸多琐事,转道便去了翊坤宫。
前有接见百官,后有接见命妇,如今宫中做主的是两位贵妃,永寿宫与翊坤宫皆是一片热闹之景。听了满耳朵的恭维之声,还有绝不重复的夸赞之词,即便云琇撑着完美无缺的笑容,也有些疲累了。
她身着贵妃制式的金黄袍服,此时懒得褪下,就这样倚在榻上闭目养神。瑞珠给她按着肩膀,由鹅蛋进化成的圆脸笑吟吟的,也不见老。
云琇阖着目,半晌勾唇道:“她们见了我,大气不敢喘上一声,一眼扫去全是畏惧,好似本宫真如传闻那般张扬跋扈,动不动就掌掴人。还有抬头偷偷地瞧,只一瞬便低下头去的,慌张得不得了,生怕下一刻离不了翊坤宫。”
语气含了微微的笑意,半点也不见恼。
谁叫惠嫔一事逐渐传出宫去,她圣宠不衰的名声之上更添了一层凶名。连屹立不倒几十年,养育皇长子的妃位之首都敢讽刺奚落,过后安然无恙,反倒是纳喇氏栽了去。
提起惠嫔,云琇直觉有什么不对劲。实在与之前作为大相径庭,看着太急躁了些,竟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换子”一事,这不是激怒皇上是什么?
想了半天没有头绪,她也不再纠结,能够消了大阿哥的野心,也好。
磋磨大福晋,气倒老祖宗,桩桩件件自是惠嫔之过,可这不妨碍一无所知的众人脑补。想到这儿,云琇却是松了一口气,要他们亲耳听见“皇上是个糊涂蛋”,那还得了?
候在一旁的小宫女齐齐忍着笑,瑞珠余光瞥见了什么,于是一本正经地道:“娘娘言重了。她们不是畏惧,是敬您羨您呢。敬您满身威严,羨您受了无上圣宠,天底下,谁能有这样的福分?”
这话说的……
云琇轻咳一声,瑞珠这丫头,是愈发学会逢迎皇上了。
她也没应,幽幽转移了话题:“本宫瞧着,大阿哥于哄人一道实在愚笨,竟没学来他皇阿玛的半成功力。胤礽钻研了这么久,合该分享圣训,兄弟俩一块儿进步。”
“想来也是怨怪皇上。”云琇叹息一声,“皇子大婚之时,赠他们一人一册该多好?”
瑞珠没有回话,云琇只觉落在肩上的力道重了一重,变得更舒适了些。
半晌,瑞珠的声音响起,似从远处飘来,仔细听着还带了颤音:“太子爷何时交予娘娘圣训,奴婢竟不知晓。”
云琇舒展了一双秀眉,并未察觉到不对劲。
她眉眼弯弯地笑:“小九孝顺,自他二哥那儿偷看了全册,第一时间讲与我听。他知道了,小十便也知道了,可他们一致瞒着大阿哥,就是不说。”
瑞珠声音更颤了:“昨儿福禄少爷托人问询……”
“胤祺是小九的亲兄长,哪有不说的道理?”云琇若有所思,“至于福禄这儿,他们怕是不敢。”
阿哥们内部流传也罢,要是传到宫外,那可真就坏了事,瞒不住了。
说罢,蹙眉道了句:“瑞珠,力道重了,轻点儿。”
康熙按着按着,面色铁青,凤眼黑沉沉一片,半晌吐出四个字:“遵命,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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