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
明明只是一宿, 太皇太后却是苍老了许多许多。鬓发花白,就似步入风烛残年,捻着佛珠的手微颤着, 盘腿坐在炕上, 久久未动。
苏麻喇姑见此,眼眶蓦然红了:“老祖宗!”
“皇帝没有回宫, 哀家还不能倒。”太皇太后缓了一口气, 半晌, 沉声开口道, “荣妃……既是担忧胤祉,那便让她去。行宫那头,总要有主子操劳,奴才们也能松快些。”
她恨不得连夜赶到玄烨身旁,可这副身子, 实在撑不起了。
“是。”苏麻喇姑含着泪点点头, 又似想起了什么,上前几步轻声道:“老祖宗, 皇上想见的——”
“她怀着身孕, 如何受得住一路辛劳。”太皇太后慢慢摇了摇头,“何况疟疾传人,宜贵妃绝不能出事。要出了事,岂不是剜皇帝的肉……”
苏麻喇姑死死忍着眼泪。
是啊, 皇上定不愿意宜贵妃奔赴险境的。
“她有小五, 小九, 小十一,还有太子的孝顺,即便成了太妃, 也能过得舒心。”太皇太后阖上了眼,含糊不清地道,只觉一团棉花堵在喉咙里,“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停了一停,她一字一句地说:“你替哀家叫保成过来,有些事儿,耽误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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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跪在地上,手脚发软。以往的涵养气度全都不见,他哆嗦着嘴唇,这怎么可能呢?
“疟疾……”他的眼神少见地有些茫然,“皇阿玛他?”
太皇太后自得了消息始,除却昏厥,就再也没了其余反应,强忍着悲痛调度诸事。
见他如此,她终于忍不住流了眼泪,颤巍巍地搂了太子进怀:“好孩子!不用你皇阿玛说,哀家便知他想见你。与其等到最后时日,热河传来圣旨……不若趁着皇帝清醒,你们父子早些说说话。快去吧。”
这个最后时日指的是什么,他们心知肚明。
太子浑身一震,哑着嗓音喊了句:“老祖宗!”
与其昭告天下惹得朝野大乱,不如拖着。能拖一日是一日,等到太子顺利到达热河,她才能真正松下心气,到那时,皇帝重病的消息怕也瞒不住了。
“别怕,宫里有哀家坐镇。”太皇太后这般想着,抹去面上混浊的泪,慈和又缓慢地拍了拍他的肩,“还有你皇阿玛留下的能臣,朝廷乱不了。”
“昨日哀家已然下达懿旨,秘密招募天下名医,你也一并带了去。指不定就找到了治愈的法子!”老太太不知在安慰太子,还是安慰自己,“保成,别怕,你皇阿玛活得会比哀家还要长久。”
太子浑浑噩噩地出了大殿,抬脚似有千斤重。他通红着眼,心乱如麻,一波一波的恐慌上涌,粘稠地裹住了胸腔,外头高照的艳阳驱不散心底半分寒意。
尽管有着宜额娘的点拨,他不敢,也不能把皇父当做他一个人的阿玛,且渐渐明白了君与储君相处的分寸,可事到如今——
胤礽负手而立,一动不动望着刺目的天空,直至面前白光阵阵,眼眶酸涩至极,这才缓缓地闭了一闭。
只要皇阿玛圣体安康,孤就算做上一辈子的太子也甘愿。
这话真心实意,绝无虚假。
不知过了多久,太子稍稍平复了如麻的心绪,肃然着面容快步就走。
途经慈宁宫花园的拐角处,余光瞥见一道眼熟的人影,太子微微一愣,翊坤宫总管张有德?
烈阳烘人,张有德额角出了细汗,像是等候了许久。等杏黄色的衣角映入眼帘,他大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太子爷,宜贵妃娘娘有请。”
*
云琇遣散了伺候的宫人。
即便太子半垂着眼,努力控着神情,可那一身的焦躁、沸腾与悲意却是压不住的。
想起昨儿慈宁宫传了陈院判看诊,苏麻喇姑急急去了钟粹宫,今早太医院只剩资历浅薄的几人值守……云琇手指一蜷,单刀直入地问他:“皇上生了重病?什么病?”
太子惊愕抬头,心下一个咯噔,动了动唇,半晌说不出话。
宜贵妃只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太子鼻尖酸涩,泪意再一次席卷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心道瞒不住了。
宜额娘对皇阿玛情深义重,如何受得了这般打击?
他低低地开口,声音几不可闻:“疟疾。”
殿内就这样静默许久。
太子慢慢攥紧了手,只觉悲意难以掩饰,俊秀的面容勉强露出笑来,垂眼道:“宜额娘莫忧。皇阿玛乃是真龙天子,百邪不侵……”
云琇忽然打断了他,轻轻扬眉:“何必寄托于虚无缥缈的信仰之说。本宫只知太子爷替皇上寻来了治愈的神药,千里迢迢地奔赴热河,不惜以身试法——”
太子满腔安慰之言卡在了喉咙里,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神药?什么神药?
云琇见他一副震惊至极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眉眼弯弯地道:“金鸡纳霜。”
太子依旧回不过神来,甚至变成了一个小结巴:“金,金鸡——”
“这是传教士手里治疟疾的神药,洋人喊它奎宁。”桃花眼笑意未散,云琇言简意赅地同他解释,说罢沉默良久,轻轻道,“皇上的病耽误不得,你当尽早离宫,顺路……捎上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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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
掀开青顶马车的遮帘,荣妃虚浮着脚步,面色青白地下了轿。
从京城匆匆赶来,一路上倒是平稳。比起颠簸的快马,马车震感不大,多为不得安睡的疲累,可她实在扬不起温和的笑容,眼底阴霾竟连掩饰都不加掩饰了。
太皇太后允了她的请求,再次遣了苏麻喇姑上门,告知了她如晴天霹雳般的噩耗——皇上患了疟疾。
即便荣妃不懂药理,也知疟疾的可怖之处,非是人力可以医治,得了这病,唯有一个死字。
胤祉留疤的面庞在脑中挥之不去,她成日成日通红着眼,如同下油锅似的煎熬。皇上又患了这样的绝症,不日即将驾崩,她的人生短短几日便天翻地覆,何其荒谬!
荒谬之余,荣妃忽然有些心灰意冷。
皇上得了疟疾命不久矣,太子登基乃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不过早晚而已。
她做了荣太妃,须得搬出钟粹宫,为新帝的妃嫔让位;从此往后,她比不得与太子亲密的郭络罗氏,比不得出身大族的钮钴禄氏,必将悄无声息枯萎宫中。荣宪离她而去,胤祉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封爵,这样的日子谁能忍受?
而宜贵妃呢?风风光光地晋为皇贵太妃,极得皇帝与皇后的尊敬,即便将她磋磨至死,也无人替她出头。
夜色漆黑一片,行宫总管捧着烛盏早早候在一边。他的口鼻处蒙上了白纱,行完礼后,恭敬地唤了声“荣妃娘娘”。
荣妃淡淡地应了一声,问他:“皇上可好?”
行宫总管垂下头去,躬着身没有回答,荣妃也就不再追问,缓缓道:“本宫明儿请见皇上。三阿哥可歇下了?”
“回娘娘的话,三阿哥还需静养一些时日,早早歇下了。”
荣妃紧紧攥了攥手心,“带本宫前去瞧瞧。”
“这……”总管蓦然抬头,想说这不合规矩,随后被她狠厉的目光惊了一惊,当即心惊肉跳地应了是。
*
月色入窗,荣妃坐在榻前,轻颤着摸了摸三阿哥完好无损的左脸。
右边面颊蒙着纱布,依稀可见几缕血色,她收回手,迎着大宫女担忧至极的目光,就这样静静看了许久。
翌日。
烟波致爽殿内,宫人来去匆匆,闭口不言,面上皆蒙着白纱。
梁九功的嗓音虽轻,却极为尖利:“把这块布焚烧了……药碗清洗干净没有?都给咱家手脚麻利着些,别惊扰了万岁爷……”
寝殿侧屋聚集着诸位太医,陈院判站在最前,低声说着什么。他们的面上充斥着惶然忧虑与恐惧,众多情绪不一而足,久久僵持着,得不出一个结论来。
一天之内,皇上有大半时辰都清醒着,中中症状却加重了。除却时不时地咳嗽抽搐,心悸口渴,漫长的高热就连他们也束手无策,阴影时时刻刻笼罩在心头。
更让人心慌的是,已有五名伺候的宫人染上疟疾,甚至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覃太医。
现如今,除了梁九功这个不怕死的奴才,谁都不敢进入寝殿。去了没命,皇上若是好不了,他们同样得没命。
该熬的药全都熬了,唯有求神拜佛祈求上天保佑,可他们心下有数,皇上痊愈的希望很是渺茫。
他们治不了。
再过几日,等皇上清醒的时辰渐少,许就到了他们陪葬的时候。
……
康熙半倚在炕上,疲累地闭着眼。
漠西的战事如何了?
离决战不远了。
兵力布防一一在眼前掠过,很快消失不见。滚烫与冰凉交织乱窜,浑身没有半点力气,昏昏沉沉间,他仿佛望见一张宜喜宜嗔的面容,笑盈盈地喊他皇上。
回不了紫禁城,许是他一辈子的憾事。
“梁九功……”他抬起无力的右手,虚弱地唤了声。
是时候传旨让太子前来热河了。
只一切太过仓促,病得也太过仓促,若再给他半年,不,一年时间,便能安稳地把皇位交到保成的手里。
这般想着,外头却久久没有回应。
康熙渐渐皱起了眉,下一瞬间,梁九功“吱呀”一声推开殿门,快步走着,带了些气喘。
一道屏风隔在面前,梁九功停在屏风之后,忍着悲戚道:“万岁爷,荣妃娘娘求见。”
荣妃放心不下三阿哥,故而奔赴热河,皇帝是知晓的。他低低咳了一声:“在殿外请安即可。”
“荣妃娘娘说,有要事告知皇上,有关……宜主子的事儿。”梁九功说罢,忽而一阵长久的沉默。
康熙:“宣。”
荣妃蒙着白纱,露出的眉眼分外端庄。见梁九功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她也没说什么,待大扇屏风映入眼帘,她便顿住了脚步。
“臣妾给皇上请安。”她平静地道了句。
不等康熙有所表示,荣妃轻叹一声:“皇上恕罪,恕臣妾无法入内侍疾。”
说着,她的眼底带了笑,慢慢悠悠道:“皇上可知,宜贵妃从头到尾都在骗您?”
一石激起千层浪,康熙呼吸一重,正要斥她一句“放肆”,梁九功便如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忍着怒气低声道:“荣妃娘娘慎言!”
“慎言?”荣妃冷笑一声,“臣妾一辈子都在慎言,却比不过郭络罗氏的一句花言巧语,今儿不准备慎言了!皇上,您可擦亮眼睛好好瞧瞧,她对您可有半分真心?!”
说罢,荣妃展开手中叠起的纸张,好笑道:“连寄给您的信件都要找人代写,这可是斩立决的欺君之罪啊。”
“里头的字字句句,臣妾读来都心有动容。”荣妃捂嘴一笑,轻飘飘地把纸张递给身躯无比僵硬的梁九功,“这可是那些个才华横溢的‘外男’执的笔。皇上,臣妾这就叫梁公公递给您,您看看,是否觉得眼熟?”
梁九功接过纸张,双手颤抖,脚下如扎了根一般不动。
“真是宜贵妃娘娘麾下的好奴才,忠心的很。”荣妃笑了一声,冰冷的眼神剐过梁九功,“皇上得了疟疾,也唯有你愿意守着。你主子宜贵妃呢?怕是早就忘了吧?她巴不得皇上去死,逍遥自乐好不快活,与这代笔之人双宿双……”
梁九功的面色惨白惨白的,差些瘫软了身子。
“住嘴!”康熙暴怒地断了她的话,像用尽了全身力气,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马佳氏,你放肆!”
荣妃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笑意却是更加浓厚了。
她正欲继续说些什么,外头传来震惊至极的一声通报:“太子爷到,宜贵妃娘娘到——”
荣妃的笑容骤然凝固了。
“宜贵妃娘娘,您可不能进……”寝殿之外,声音骤然嘈杂起来,掺杂着陈院判又惊又怕的劝说,“您就算不顾惜身子,也要顾惜小阿哥与小格格啊娘娘!”
“……”
过了几息,嘈杂的声响忽然化作虚无。
又过了几息,吱呀一声,寝殿的大门缓缓推开。
梁九功渐渐瞪大眼,骤然失了声。他看着来人风尘仆仆,浑身不再是华美的绫罗绸缎,面颊沾着尘土,发间只插着一根软木簪。
云琇微蹙着眉,双手搭在小腹之上,闭眼缓了缓呼吸。
对一旁的荣妃视而不见,她慢慢绕过屏风,慢慢地来到了康熙的榻前。
“皇上,”她朝他一笑,“臣妾来陪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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