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琇从来都是美的。
锦衣华服, 玉食珍馐,堆砌起了金碧贝阙般的翊坤宫,供出了一个粲若艳阳的宜贵妃娘娘。荣曜秋菊, 华茂春松, 千般诗文堪配那秾丽姿容。
皇帝不是没有见过她不施粉黛、身穿素衣,可风尘仆仆落魄至此的模样, 从未有过。
就如一颗华美的明珠蒙了尘, 她的眉间染上深深的疲累, 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朝他笑着说:皇上,臣妾来陪您啦。
康熙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脑中一片空白,就这样怔怔地望着她。
什么烧热,什么心悸, 都好似离他远去。他也记不起荣妃说了些什么, 如何惹他震怒,映入心底的唯有那双桃花眼, 盈盈若水波荡漾, 盛满了温柔的笑意,不闪不避,寻不出丝毫害怕恐慌。
好像他只出门远行了一遭,而不是患上十死无生的疟疾, 形容狼狈地躺在这里。
“你……”康熙动了动皲裂的唇, 眼眸乍然涌上一股热意。
他的眼眶渐红, 好半晌,视线落在她微微鼓起的小腹之上,哑着嗓子骂她:“胡闹。”
声音虚弱, 听着毫无威慑。
“不是胡闹。”云琇坐在榻边,替他掖了掖锦被,轻声说,“臣妾离宫前,喝了陈院判调好的安胎药。”
说罢低头瞅了瞅小腹,轻轻笑道:“她好好的,想来探望她的皇阿玛。”
……
康熙凤眼闭了闭,又迅速地睁开,微微侧过头去,不让云琇看他的脸,“梁九功,请宜贵妃下去梳洗沐浴,迎入东厢休憩,让陈院判好好地把一把脉,务必保得母子平安。”
这是要赶她出去的意思了。
梁九功傻在原地尚未回过神来,闻言一个激灵,捏着纸张刚要应是,云琇扬了扬眉,胆大包天驳回了康熙的话:“臣妾在马车上睡了一会儿,现下清醒得很。”
说着,似笑非笑地看向怔愣过后,眼底漫上惊惧与悔意的荣妃,冷声道:“本宫方才不在,不该在的倒是死缠着不走。梁九功,你傻着干什么,还不把人赶出去?这儿不是她配来的地方!”
竟是连半点脸面都不给荣妃留。
荣妃此时却顾不得生怒,也顾不得同云琇计较了。
她打的就是破罐子破摔的主意,拼了命也要拉下这贱人,当下天时地利人和,她都占了个全,谁知宜贵妃竟阴魂不散至此,轻飘飘地破了她的鱼死网破的一击。
人来了,比什么都管用。而今谁会怀疑宜贵妃对皇上的情谊有假,谁会怀疑她与外男有染,就算代笔是真的又如何!
荣妃的手脚冰寒、四肢僵冷,脑中只剩一个念头——
太子前来也就罢了。大着肚子远赴热河,郭络罗氏这是不要命了?!
见云琇驳回了皇上的话,梁九功刚刚劫后余生,又陷入了左右为难:“这……”
康熙蜷了蜷手指,暗道真是无法无天,连朕的命令都敢违抗了。
心间却是情不自禁地漫上喜悦,浮起些许贪婪的念头。朕就留她一会儿,一小会儿,把该说的话全都同她说了,该交代的后事都交代了……
朕的小公主会护佑她的额娘的。
思及此,康熙扭过头来,低低地咳嗽一声,虚弱道:“听你宜主子的。”
说罢望向屏风,上头映着两道影影绰绰的身形。空白记忆渐渐回笼,霎那间填充完毕,皇帝胸口不住地起伏着,眼中厉色一闪而过:“给朕——押走马佳氏,关在偏殿里头随后处置!”
荣妃像是蓦然惊醒一般,从复杂至极的心绪中挣脱,面色变得青青红红,最后化为惨白:“皇上……”
随后处置,什么叫随后处置?
梁九功朝她冷冷看来,毫不掩饰眼底尖锐,荣妃强自镇定着后退一步,死死地掐紧手掌,心间涌上一股一股的冰凉。
灵魂好似再一次撕扯成了两半,一半理智一半癫狂。她听见自己平静地说:“宜贵妃联通外男欺君,皇上却是连物证都不信,就这样定了臣妾的罪?”
康熙怒极而笑,凤目如鹰隼般射去,尽管浑身无力,却活似要把屏风盯出一个窟窿。梁九功身子不可置信地一抖,荣妃可真是发了疯了,大祸临头了还在挑拨!
“皇上!您万不要动怒,臣妾在呢。”不等康熙出声,云琇伸手贴了贴他滚烫的额头,轻柔地安抚了一句,紧接着起了身,缓步朝外头走去。
凉意如甘霖般袭来,康熙的呼吸一松,而后又是一沉。
他缓缓阖上眼,只眼皮有些颤。
“物证,什么物证?”心下有所猜测,云琇淡淡的目光扫过荣妃,而后落在了梁九功紧握着的纸张之上。
梁九功只恨自己反应得不够快,早知绑了马佳氏出去,也好过如今这般直面宜主子的质问!
他的双手捧着“物证”,哆哆嗦嗦地交到云琇手中,云琇展开一看,眉梢渐渐挑起,半晌没有说话。
开头有个三,而她的第三封信写了什么,皇上怕是最为清楚。
“这不是胤禟的字么。”她笑了起来,“小九最近对情诗颇为痴迷,忍不住写了些心得感想,本宫也是知晓的。这纸如何会出现在这儿?”
轰隆一声,荣妃苍白的脸已是毫无血色。
九阿哥的字?外男是九阿哥?!
她眼睁睁地看着宜贵妃捏着纸张,再一次绕过屏风,去到皇上的跟前。她的语调笑吟吟的,隐隐约约传进耳里:“皇上往日检查功课,对小九的字迹最是熟悉,就算您心有疑虑,上书房的师傅们还能认错不成。”
上头的内容,无一与家书有关,真要归纳,倒是同圣训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康熙就这么望了良久。
确是胤禟的字迹。
尘埃落定,他的眼皮不再发颤,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好”字,可笑之余,只觉心绪沸腾。被愚弄的憎怒席卷而上,微弱的不安与忐忑齐齐烟消云散,皇帝咳嗽一声,极慢极慢地道:“愣着做什么?押下去。”
这话听着毫无情绪,却惹得梁九功生生打了一个寒战,转头盯着发怔的荣妃,眼中狠色一闪而过。
自己找死,谁也怨不得。
他皮笑肉不笑地道:“荣妃娘娘,得罪了。”
……
寝殿外。
太子满面沉凝,在一旁缓缓踱着步,众太医簇拥着他,皆是闭口不言、噤若寒蝉。
这里头就数陈院判最为焦急,眼巴巴地望着紧闭的殿门,只听“吱呀”一声,出来的人——
不是宜贵妃。
陈院判的眼神一亮又立马熄灭,赶忙垂下头去。
荣妃如何,他们谁都不在意。即便好奇又如何?自个都快没了活路,哪还管得着别人!
*
如今形容狼狈的,倒成了进殿之时最为体面的荣妃。
她也不哭不闹,脊背挺得笔直,双目盛满阴霾,途经太子身旁的时候顿了顿。停顿只是一小会儿,肉眼微不可察,下一瞬,太子忽然唤了一声:“梁公公。”
荣妃的身躯骤然僵硬了。
梁九功满心满眼都是马佳氏,闻言愣了一愣,理智霎那间回归,心下又酸涩了起来。
万岁爷的病……
“太子爷。”好半晌忍住酸涩,梁九功连忙躬身劝道,“太子爷的孝心天地可鉴,万岁爷都明白着!路途奔波,您不若早些休憩,等圣上宣召,奴才自会请您……”
太子轻轻摇头,只道:“皇阿玛如何了?宜额娘可还好?”
梁九功眼眶一红,擦了擦眼睛,露出一个笑来,“万岁爷忽然间来了精神,正和贵妃娘娘说着话呢。”
他们有志一同地忽略了荣妃。
太子点了点头,低声说:“孤就在门外候着,你自去办差吧。”
等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太子轻轻呼出一口气,目光沉静地望向殿门,像是要穿过阻隔,望向更深更远的地方。
思绪仿佛回到了那日,翊坤宫中,宜额娘轻声对他说:“顺道……捎上一个人。”
太子仍旧沉浸在震惊与狂喜之中,急急地问:“捎上谁?”
她沉默了一会,道:“捎上我。”
*
门吱呀一声合上了。
康熙下意识地撇过头去,一时间满室寂静,只闻两道交缠的呼吸声。
他眼角那抹意欲遮掩的红……不是错觉。
云琇微微垂眼,说不上心头是个什么滋味。
至今想来,仍有些不可思议。药找着了,只需交由胤礽奔赴热河,她便能够安然入睡高枕无忧。
至于荣妃的算计……
即便偷的是前两封信的‘物证’,她也有千百种理由开脱,谁叫替她出主意的“外男”是小九。
可她怎么就来了呢。
这般想着,云琇看着榻上的人,略带埋怨地问:“皇上缘何不看臣妾?”
康熙浑身一僵,过了几息闷声道:“朕的病容着实不堪入目。”
“那臣妾这副仪态就堪入目了?”云琇当即接了话,倾过身去,双手捧过他的面颊,笑意盈盈地道,“方才只来得及净手,皇上不要嫌我才好。”
“……”无人知晓皇帝的心间震动。
康熙不由侧过头来,艰难抬起无力的手,蹭了蹭她的脸蛋,拂下颊边的灰尘。
“不嫌你。”他的唇角含了笑,语调轻轻的,“朕怎会嫌朕的皇贵妃。”
云琇渐落的手指一颤。
止不尽的咳意上涌,康熙强自忍耐了下去,嗓音变得分外沙哑:“这儿……不是久待之处。朕给不了你盛大的册封礼,唯有梁九功做朕的眼睛——将皇贵妃的满身风华,来日一字不落地说给朕听。”
“你与孩子来陪朕……”他依旧笑着,望了望云琇的小腹,眼底却盛满苦涩与悲意,“朕却陪不了你了。是我对不住你。”
不等云琇开口,康熙喘了口气,沉声道:“太子纯孝,绝不敢慢待他宜额娘。小五是个好孩子,小九看似顽劣,实则再聪颖不过……小十一最是惹人疼……”
提起胤禌,康熙闭眼掩住不舍:“朕盼极了他娶亲生子,成家立业。还有伊尔哈……她说不怕远嫁,朕还未替她挑好合意的夫婿。”
“朕还记得那年……咳咳,你说你善妒性毒,”康熙笑了一声,似陷入了回忆,“同样记得朕许下的承诺。日后……张扬便张扬,跋扈便跋扈,谁也不能对你不敬。”
说罢,康熙轻声道:“太子也不行。朕写一道圣旨,你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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