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琇的这声“顺治爷”, 可真叫皇帝噎着了。
“……”康熙无言片刻,片刻后道了句,“皇贵妃说的是。”
太子闻言脸色微变, 肩膀一耸, 深深地低下头去,掩住嘴边即将溢出的一声笑。至于皇帝, 他怒也不是,笑也不是, 面上青青白白色彩缤纷, 连耳垂都染上了醒目不已的深红。
霎那间, 所有记忆回了笼。
一股脑同琇琇诉说衷肠、交代‘后事’也就罢了, 他不会, 也不愿收回拟好的圣旨。凭着侍疾有功册封皇贵妃,谁也不能说三道四, 这也是他想要给她的尊荣。
唯有脸颊有些烧烫, 毕竟这些是连甜言蜜语都比不得的真言。
可保成这孩子……
他说他九泉之下得以安息,太子竟也不加阻拦,任由他闹此大笑话。
整张脸面都丢尽了!
康熙吃力地直起身子, 重重地咳了一声, 只觉四肢冷意渐渐泛暖, 千钧重的身躯都轻快起来。
他板着脸, 虚弱的话语都顺畅了许多:“胤礽, 既如此,朕刚刚同你说的不作数。献药之功与方才之过两厢消抵,现下歇息才是最为要紧的事,还不退下?那药……即刻安排下去,等宫人太医好转了, 朕再唤你面见。”
太子心绪复杂万分地应了是,沉重地抬起脚步,从来没有过这样清晰的念头——
他就是那尾被殃及的池鱼。
功过相抵?皇阿玛从头至尾不许他开口,怎么就成他的过了。
重病在身依旧不忘颠倒黑白,且不体谅儿子的手酸,满心满眼都是宜额娘,这才是他最为熟悉的皇父。
在心底长长地叹了一声,利落无比地行礼告退,太子那与康熙如出一辙的凤眼却是温和带笑的。
皇阿玛能够安康无恙,比什么都好。
途经屏风之时,梁九功抑住激动,小声说了句“奴才恭送太子爷”,太子略一点头。殿内转眼又剩云琇与康熙二人,却是一副不一样的光景了。
康熙蜷了蜷手指,轻轻道了声:“琇琇。”
不等云琇回话,他柔和着嗓音,低声咳了咳,慢慢道:“太子歇了,你也该歇了。路途奔波,朕瞧你一路上分外疲惫……睡好了才有心思来瞧朕不是?别累着朕的小公主了。”
细细听去,竟是一副哄人的语气,云琇心下有些发胀,听言弯起唇角,露出一个小幅度的笑,也就不再逞强:“臣妾都听皇上的。”
浅浅的酸痛自腿脚蔓延而上,坐久了马车,即便路途不甚颠簸,到底比不得别处舒服。只方才一心顾着康熙,忽略了身躯各处传来的抗议之声,如今心下大石落了地,肚子也就不再为之遮掩,极轻极轻地叫了一声。
康熙侧头看她,云琇的脸淡淡一红,从稍稍捂热的、那双冰凉的大手之中抽出手,从榻边坐起,倒了一杯温水递到他的唇边。等温水见了底,而后略有些艰难地倾过身,扶着他躺了下来。
“皇上,”随即她替他掖了掖被角,浅笑着说,“您又何尝不疲累呢?睡上一觉就精神了。臣妾守在一旁的东厢,很快就来为您侍疾可好?”
过了几息,康熙低低“嗯”了一声,哑声道:“……安置前,让膳房熬些易克化的吃食来,朕把梁九功交由你使唤。”
云琇眉眼弯弯地道了声好。
目光轻轻移了移,她不再朝着皇帝略微发红的耳朵看去。
“吱呀”一声,殿门缓缓打开。待寝殿渐无人声,康熙安稳地闭上眼,呼吸渐缓。
因烧热而泛干的嘴唇向上抿了抿,好似头脑昏沉不再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
周遭一片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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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摇曳,云琇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她睡惯了的翊坤宫。
“娘娘,您可算醒了。”一道惊喜的声音传来,“外头刚巧烧了热水,奴婢服侍您梳洗穿衣……陈院判得了皇上的吩咐,正在外头候着呢。”
此番离宫仓促,需轻车简行而不是劳师动众,故而云琇只带了瑞珠一人。方才入寝殿面见康熙,太子将她与何柱儿一道打发了去,吩咐他们好好眯上一会儿,厢房自有行宫的宫人清理,养足精神才好伺候主子。
听见陈院判三个字,云琇清醒了好些。她出了会神,问道:“本宫睡了多久了?”
“娘娘一路上累极了,沐浴之后,歇了足足有四个时辰。”瑞珠抖了抖外裳,小心地披在她的肩上,“若奴婢没记错的话,如今刚过了晚膳时分。”
云琇颔首,下意识地开了口:“皇上……”
“娘娘莫忧,太子爷带来了治愈疟疾的神药,叫什么金鸡纳霜,如今谁不知晓?那些个患病的宫人服下,不出两刻钟便有了明显好转。他们捡回了一条命,眼看着都喜疯了,哭嚎着、不住地给人磕头,太医更是讶然……”
提起这个,瑞珠面上含着浓浓的喜气,手上动作一刻不停,“人人都说皇贵妃娘娘对皇上情深,福泽亦是深厚,太子爷的纯孝之心感动上苍,这才赐下神药救了真龙天子呢。”
千里迢迢奔赴热河,娘娘便成了统摄六宫、位同副后的皇贵妃娘娘,只差一道正式的册封礼了。
瑞珠来时强忍着悲意,听闻此番消息也没有多少欣喜。云琇执意要来,伺候的人谁劝也劝不住,她红着眼睛想,皇上病重,娘娘日后没了依靠,就算成了皇贵妃又如何呢?
娘娘多盼着小格格啊,可小格格一出生就没了阿玛……
如今却是大不相同了。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情势霎那间天翻地覆,瑞珠差些喜极而泣,娘娘终是苦尽甘来了。
以身犯险是值得的,皇上会永远记得娘娘的好。
云琇成了皇贵妃,不出一个时辰,行宫内内外外都知晓了。且太子爷进献了神药,皇上痊愈之日近在眼前,太监宫女们立马改了口,一扫绝望哀戚之色,见了瑞珠再热情不过,一口一个姑姑,问她皇贵妃娘娘可还有吩咐?
瑞珠一出里屋,迎来的便是众星拱月的待遇。
行宫的趣闻,她一股脑地讲给了云琇听——
“奴婢唬了好一大跳,以为自己是哪个旮旯角里的大人物!”这话惹得皇贵妃扑哧一笑,略微绷紧的心弦全然放松了下来。
穿好了衣裳,洗漱过后用热水敷了敷脸,外头备水的备水,备膳的备膳,陈院判翘着花白的胡须健步如飞,仔仔细细为云琇搭上了脉。
如今没了性命之忧,陈院判可算缓过神来,有闲心吹胡子瞪眼了。
他不敢明着数落,只暗地里委婉指责了一通,娘娘怀着四个月的身孕,简直胡闹。见天的奔波,还往‘狼窝’里跑,无病无灾的普通女子尚且受不住,更何况金尊玉贵的娘娘?若是有个万一……
此番皇上患病,陈院判又是惊吓又是绝望,如同鬼门关里逛了一遭。长长的遗书都写好了,谁知他竟幸运至极地逃过了劫难。
许是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此时很有些波澜不惊的味道。
他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念叨,嘴里一刻不停:“幸而娘娘的身子骨一向康健,胎像不稳之兆很是细微,待老臣熬上一剂药……”
云琇被他念叨得头疼,却因着理亏不敢反驳,迎着陈院判痛惜至极的眼神,赶忙一一应了下来。
陈院判这才满意,健步如飞煎药去了。
云琇见此默了默,瑞珠在旁忍笑不语。半晌,瑞珠似想起了什么,微微肃然了脸色,低声说:“娘娘,奴婢方才忘记回禀您了。荣妃不知因何事惹了皇上大怒,被人押进了偏院最西的一间里屋,听说那屋子无人洒扫,落满蛛网与尘土,还听说……膳房连饭食都不给送。”
三阿哥所居的地方离烟波致爽殿远着,怕是还没得到消息;至于荣妃犯了何错,守在院前的几个太监讳莫如深,随之前来热河的贴身宫女另有关押之处,更无人为她求情。
云琇自然知晓其中缘故,闻言面色一顿,淡淡道:“这般下场,是她求仁得仁。”
说罢轻轻一笑,“待喝完了药,本宫当好好地前去招待,让她感受一番……何为宾至如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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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荡荡的屋里,只点了一根烛火。荣妃面上的白纱尚未摘下,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遍布灰尘的木椅上。
外头传来阵阵喧哗,伴随着整齐划一的请安之声:“奴才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她猛地睁眼,眉心好一阵抽搐,唰地一下起了身,三两步走到门前,下一瞬,似浑身没了力气一般,缓缓停了下来。
皇贵妃?
她是不是幻听了?!
愈发临近的嘈杂之声打破了她的侥幸:“皇贵妃娘娘小心脚下,这儿的路不好走……”
荣妃怔在原地,久久未动一下。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双目渐渐爬满血丝,不知过了多久,成倍的光亮骤然透进门窗。伴随着木门打开的声音,云琇缓步走了进来。
“啪!”荣妃尚未反应过来,就被迎面而来的一巴掌重重扇倒在地。
粗使嬷嬷甩了甩手腕,恭敬地往后退了一步,“娘娘。”
云琇蹲下身,笑盈盈地捏住荣妃的下颔,凑到她耳旁问:“你喜欢给惠嫔点香,既如此,被她下药的滋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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