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 不,如今该叫她乌嫔。乌嫔听闻康熙的旨意,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好半晌, 脑海一片空白,怔愣在了床边。
她慢慢松开了握着胤祚的手, 瘫软着身躯坐在地上, 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情绪。
接二连三的打击接踵而至, 乌嫔失了冷静, 怎么也不相信自己沦落到了这般地步。她捂脸恍惚着,如若置身梦魇,如何也醒不过来,只能不住地挣扎,落入更深的泥沼之中。
她听见了什么?
胤祚……胤祚还昏睡着, 皇上竟把他出继给了荣亲王, 孝献皇后之子,那个不到周岁便早夭的短命鬼!
不, 不可能。
出继, 承嗣……如此荒谬之事,如何会发生?
小六是她一辈子的希望,他怎么能当了别人的儿子,怎么能不认自己当额娘, 不认皇上当阿玛呢?!
深宫之中, 她就这么一个命根子, 她与胤祚相依为命的啊。
乌嫔无法想象胤祚离她而去的情景,咯咯地咬着牙,拼着好大的毅力, 这才没有晕厥在地上。
胤祚是她的心头肉,是她下半辈子的依靠,没了他,自己尽心筹划又有什么用处?还不是给他人做了嫁衣!
老四早就不是她的孩子了!茉雅奇身子虚弱,得精心养活……一个公主,就算再尊贵,再受宠,又顶什么用?
她只有胤祚了。
乌嫔双眼布满了血丝,再也顾不得自己降位的噩耗,也顾不得迁怒他人、盘问香囊的出处。
她凄厉地喊了一声皇上,踉踉跄跄地跪行着,紧紧抓住康熙的衣角,歇斯底里、语无伦次地道:“皇上,太医说胤祚会好的,他会好的!您惩罚臣妾,臣妾都认了,可胤祚那么小,您怎么舍得将他出继……胤祚才四岁啊,离了阿玛额娘,日后该怎么过?!”
康熙拂手挥开了乌嫔的拉拽,凤目威严地看着她,语气很是平静,蕴含着丝丝冷意:“小六依然养育宫中,依然叫朕皇阿玛,吃穿用度与众兄弟等同。除去修改宗谱、玉牒,除去袭爵之事,其余的,不会有变动。”
言下之意,圣旨既出,便没有半分回寰的余地!
乌嫔无力地松开手,脸色惨白惨白的。她机械性地张了张嘴,心头被浪潮似的绝望席卷,全然钻了牛角尖,没有想到另一层去。
六阿哥小小年纪却受了大苦,与后宫争斗,与乌嫔的存在不无关系。圣旨一下,四岁的孩子,便能从波云诡谲的漩涡里成功脱身,从此远离算计,平安顺遂,何尝不是出于皇帝的慈父之心?
另外,中了毒,有了后遗症也不要紧,没人敢怠慢的。
——胤祚已然是荣郡王,宫里头,除却太子,谁都要礼遇他。日后,待他立下大功,或是新帝登基,他就是板上钉钉的亲王了……
云琇拢了拢披风,望着床上昏睡的幼童,垂下眼帘,微微出了神。
现实与梦境拐了个弯,不知不觉地背道而驰。胤祚活了下来,德妃同样吃到了苦果,降位不说,还被褫夺了封号,禁足两月。
报应,全是报应。
乌嫔娘娘,可比德妃娘娘好听了一万倍!
抑制住心间的畅快,余光瞥见忐忑不安的大儿子,胤祺正绞着手指头,偷偷地瞅她,黑眼睛湿润润的:“额娘,儿子错了。”
方才云琇哭过之后,“虚弱”地靠在了软椅上,拉着胤祺的手不放,哄着他,为他擦着红红的兔子眼。
这么小的孩子,能有什么别的心思?胤祺发现了胤祚的不对,继而告诉太子,皆是出自本心,她自然知晓这些。
她不怪小五救了胤祚,但……
瞧着眼泪汪汪委屈至极的胤祺,云琇又气又疼又是好笑,一把拧住了他的耳朵,半点也没用上力,小声教训:“能耐了你。明明救了小六,却被人说得抬不起头来,连堂堂正正的呛声都不会!最后还要额娘给你出头,羞不羞?”
胤祺再一次呆住了。
他望着气势摄人的额娘,眼泪忘了流,嗫嚅了几声,憋出了几个字:“额娘,你在装哭啊。”
云琇:“……”
被气着的宜妃娘娘冷笑一声,不准备再理这倒霉孩子。
现在倒好,倒霉孩子终于前来认错了!
她深刻的反省了自己。
就算乖巧惹人疼的小五,该教训时还是要教训。
云琇压住嘴边的笑意,轻哼一声,压低嗓音问他:“你也知道自己错了。错哪了?”
胤祺绞尽脑汁地想了想,正要回答,那厢,乌嫔忽然生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气力,起身朝云琇扑了过来。
她白得吓人的脸充斥着浓郁的恨意,像是破罐子破摔似的,双手扭曲成爪,对着云琇的脖颈,就要掐上去——
文鸢大惊失色,失声喊道:“娘娘!”
云琇淡淡地望着面前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女人,露出一个讽笑,没有丝毫害怕的情绪。
康熙一时不察,反应过来却为时已晚。霎时,他的凤眼黑得深不见底,惊怒道:“乌雅氏!来人!”
幸而有董嬷嬷与文鸳挡在前头,险险阻下了乌嫔的动作,紧接着,宫女太监一窝蜂地涌上,急急忙忙地扯住乌嫔,一时间,场面变得无比混乱。
……
太后扶着钱嬷嬷急急忙忙地赶来,踏入大殿之时,恰恰看见了这一幕。
她又惊又愕,大声道:“住手——”
太后不通汉文,日常说的是蒙语;嫁进宫里那么多年了,自然也会些满文,至少交流不成问题。
她含怒出了声,下一刻,宫人们放开了乌嫔,毓庆宫呼啦啦地跪了一片:“奴才给太后请安……”
康熙担忧地望了眼云琇,这才大步朝外走去:“皇额娘,怎么劳您来了?”
“老祖宗记挂小六,这才遣哀家过来看看。”太后压着怒气,高声道:“我再不来,胤祺就要被欺负死了!还有保成,这是在保成的毓庆宫!”
太后性情敦厚和善,不是强势之人,虽是嫡母,却极得康熙的敬重。
她没有太皇太后的积威,平日里也是笑呵呵的,含饴弄孙,养鸟侍花,甚少掺和后宫事务,多年来,惹得太后动气的情形,几乎没有。
现下太后倏然发怒,使得宫人们重新跪了下去,康熙赶忙扶住她,话间很是自责:“皇额娘,是朕的疏忽……”
“胤祚出了事,宫里就乱了,哀家都明白。”太后叹了口气,随即,视线落在了一身狼狈的乌嫔身上,指着她怒声道:“德妃,即便六阿哥昏睡不醒,这儿也不是你能撒泼的地方!”
这一声德妃,化作了一柄利剑,直直地插在了乌嫔的心上。
她摇摇欲坠着,终于再坚持不住,软倒在地昏厥过去。
康熙瞧着这一幕,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连声道:“好,好。来人,把乌雅氏抬回永和宫,你跟着去,务必要治好她的疯病!”
“治好”这两个字,被皇帝加了重音,颇有些阴森的味道。被点名的太医如鹌鹑一样缩着,闻言战战兢兢地领命,背起药箱,逃也似的走了。
云琇朝文鸳轻轻点了点头,文鸳会意,疾步走到服侍太后的钱嬷嬷身边,低低地耳语了几句。
钱嬷嬷收敛住惊异,随即禀报给太后,太后乍然愣住了,许久之后,长叹了一声:“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小六若是熬过了劫难,好日子还在后头……
“胤祺,这儿闷,快和你额娘回翊坤宫,同小九玩一会儿。皇玛嬷等着你用膳,啊?”她转头叮嘱胤祺,又关怀了几句云琇的身体,最后拉着太子的手,“好孩子,这回累了你了。有哀家看着胤祚,赶快歇息去!”
云琇柔和一笑,望了眼皇帝,随即行了福礼。
“朕让梁九功跟着你,请御医来瞧瞧。”康熙面色缓和了些,转头看向宫人,“仔细伺候着,不许有半点懈怠……”
梁九功带头应是,不一会儿,大殿恢复了寂静。
太后上前几步,摸了摸胤祚发烫的额头,不再提及乌嫔,又叹了一口气。
“那个有毒的香囊……”
“皇额娘,朕已经着人追查,只等胤祚转醒了。”康熙眼含杀意,低声道,“小六应是知道香囊的来处。”
太后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念了句阿弥陀佛:“杀千刀的,竟把手伸到了皇阿哥身上。”
说话间,胤祚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见到朦胧的人影,下意识地攥住胸口的衣襟,抽噎着道:“刘……刘嬷嬷……”眼里的灵动黯淡了许多。
——六阿哥,不,荣郡王醒了?!
*****
早在太子召了整个太医院,后宫的娘娘小主们便得到了消息,震惊、猜测之下,蓦然察觉了风雨欲来的征兆,心下揣揣。
生产不过两日的德妃去了毓庆宫,还未出月的宜妃同样去了毓庆宫,连太后也急急忙忙地起轿了!
荣妃那边,因着三阿哥的缘故,了解了大致情形,倒还算沉得住气;惠妃已经遣人探听了好几趟,连郁闷的大阿哥都来不及安慰,沉着脸,来回地在宫里踱步。
若说毫不在意,甚至翘首以盼的,莫过于承乾宫里,即将复出的皇贵妃了。
几个时辰过去,两道圣旨一前一后地晓喻六宫。
德妃降为嫔位,褫夺封号;六阿哥出继荣亲王,得封郡王爵。
皇贵妃听闻,怔愣了好半天,而后掩嘴笑了起来:“乌嫔,乌雅氏!”
好一个乌嫔!那贱人终于遭报应了。
笑过之后,她很快收敛了唇边的弧度,喃喃道:“不是丧钟之声。真是命大……”
呢喃间满是不甘,最终散作了虚无,化在了风里。
宫外,索额图停下研墨的动作,面色先是一缓,紧接着又是一青。
千算万算,算错了疏漏之处。竟是太子爷伸了援手,巧合之下坏了他的筹谋!
结局虽不尽如人意,但六阿哥出继,总算了却了他一桩心事。
想是这样想,听说太子的所为,索额图还是揪下了几根胡须,抬手重重地拍在案上。
“殿下糊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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