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午后,阳光像是被融化了的黄金,浓稠、灼热,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沉寂的校园里。
高考结束后的高中,如同退潮后的沙滩,喧闹早已被卷走,只剩下空旷和一种完成任务后的慵懒倦怠。
空气里弥漫着香樟树特有的、略带辛辣的清香,茂密的树冠在滚烫的水泥地上投下大片大片的、晃动不安的阴影。
白欢就站在操场旁那棵最年长的香樟树下,背靠着粗糙皴裂的树皮,仿佛借此汲取一点支撑下去的力量。
她穿着洗得有些发旧的夏季校服,短袖衬衫的袖口被她无意识地卷到了手肘以上,露出一截纤细但绝不柔弱的手臂。她的站姿一如既往,带着点中性化的随意,一只脚轻轻踢着树下的小石子,眼神却飘向操场尽头那空无一人的跑道,没有焦点。
她在等人。
一想到这个人便会让她心里泛起一阵细密而尖锐的刺痛,像是有无数根看不见的针,同时扎向心脏最柔软的区域。但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甚至比平时更冷淡几分。十七岁的白欢,早已习惯了用这种近乎坚硬的外壳,来包裹内里那些不为人知的脆弱。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重而急促,带着主人一贯的、不加掩饰的活力。
白欢抬起头,看见杨文鑫朝着她跑来。
十八岁阳光开朗的大男孩,刚刚结束人生最重要的一场战役,整个人像一颗被阳光充分照耀过的、饱满的种子,散发着蓬勃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生命力。
杨文鑫穿着一件黑色短袖和运动短裤,裸露在外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他跑得有些急,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双总是显得过分直白和热情的眼睛,此刻正牢牢地锁在白欢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和期待。
“欢欢!等久了吧?”杨文鑫在白欢面前站定,带着一股热风和汗水的味道,并不难闻,反而有种属于运动的、干净的朝气。他咧嘴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刚被老班拉住说了会儿话,非要说我体育考得好,只要文化课成绩不出岔子,上一所985就是妥妥的……”
杨文鑫的声音洪亮,语速很快,带着这个年纪男生特有的、略显聒噪的活力。
白欢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接话,眼神像一潭深秋的湖水,波澜不惊,甚至有些过分的凉意。
杨文鑫似乎这才察觉到气氛的异样,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他那头刺猬般的短发:“呃……怎么了?不高兴?谁惹你了?告诉我,我找他理论去!”他说着,还象征性地挥了挥他那肌肉结实的手臂。
杨文鑫总是这样,思维直接,行动力强,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烂漫的“保护欲”。白欢曾经觉得,这种不分青红皂白就要为她出头的架势,虽然傻气,却也带着点难得的温暖。但现在,这温暖却像烙铁一样烫得她心口发疼。
“没人惹我。”白欢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没有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找你,是有话要说。”
“你说啊!”杨文鑫依旧笑着,眼神里充满了信任和……或许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对未来的憧憬。杨文鑫习惯性地想去拉白欢的手。
白欢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杨文鑫的触碰。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杨文鑫一下。他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香樟树叶,在他们之间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明明灭灭,如同他们即将走向终局的、短暂的关系。
“我们分手吧,杨文鑫。”白欢说。语气干脆利落,没有任何铺垫,也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平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蝉鸣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马路隐约传来的车流声……所有背景音都在瞬间褪去,世界只剩下白欢那句冰冷的话,在灼热的空气里反复回荡。
杨文鑫愣住了,他眨了眨眼,好像没听清,或者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什么?欢欢,你……你开玩笑的吧?”他试图从白欢脸上找到一丝戏谑或者恶作剧的痕迹,但他失败了。白欢的脸上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我没开玩笑。”白欢重复道,语气甚至比刚才更坚决了一些,“我们到此为止。”
“为什么?!”杨文鑫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好好的为什么要分手?是我做错了什么?你说,我改!是不是因为我最近忙着考试没怎么陪你?还是……”
“你什么都没做错。”白欢打断他,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但这不耐烦更像是为了掩盖某种即将决堤的情绪,“原因很简单,我们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杨文鑫重复着这个词,像是第一次理解它的含义,他脸上写满了困惑和受伤,“这算什么理由?我们在一起不是挺好的吗?我喜欢你,你也……”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确凿的证据,“你上次不是说,跟我在一起挺开心的吗?”
“那是上次。”白欢别开脸,不再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太亮了,像两面镜子,她怕从里面看到自己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杨文鑫,你马上要去上大学了,你会遇到更广阔的世界,认识更多……和你匹配的人。而我…………我们的路,从你高考结束这一刻起,就已经不一样了。”
白欢说得条理清晰,冷静得近乎冷酷。这确实像白欢能说出来的话,她总是对事物有着自己独到的、有时显得过于清醒和现实的见解。但杨文鑫无法接受。
“这算什么不一样?”杨文鑫急切地反驳,试图用他的逻辑去瓦解白欢的“现实”,“大学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了!我可以经常回来看你!或者……或者等你考上我的大学!我们可以一起去构建更好的未来!”他越说越激动,一个被他规划了无数次的、美好的未来蓝图似乎正在他眼前展开,他急于与她分享,“对了!欢欢,等我上了大学,稳定下来,我就带你回家见我爸妈!他们人很好的,肯定会喜欢你!我们……”
“杨文鑫!”白欢猛地打断他,声音有些尖锐,像玻璃划过地面。
白欢的呼吸有瞬间的紊乱,藏在身后的右手下意识地攥紧。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的皮肉里,那里,有一道不久前才留下的、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那是几天前,她被几个看不惯她“嚣张”模样的太妹堵在巷子里“教训”时留下的。她没吃亏,对方也没讨到好,但混乱中,她的手掌被粗糙的墙壁擦破,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却依旧隐隐作痛的口子。
此刻,因为用力攥紧,伤口似乎又被崩开,一股尖锐的刺痛感顺着神经末梢迅速传遍全身,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颤抖。但这疼痛,却也像一剂强效的清醒剂,瞬间压下了心底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酸楚。
见他爸妈?一个美好的、属于“正常人”的未来?
白欢的左手指尖,在校服裤子的口袋里,触碰到冰冷的手机屏幕。屏幕上,还停留着一条来自“母亲”的短信,简短,却字字如刀:
【再在学校里惹事是非就给我滚回来早点嫁人!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惹事生非”……她甚至懒得去问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习惯性地用最恶毒的语言和最现实的安排,来掐灭她任何可能“出格”的念头。嫁人,像老家那些早早辍学的同龄女孩一样,用婚姻换取彩礼,然后重复上一代麻木而疲惫的人生。
这就是白欢的路。一条被家庭、被环境早早划定好的,狭窄而灰暗的路。它与杨文鑫口中那个“带你见爸妈”、“一起去未来”的光明坦途,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们,确实不是一路人。
白欢的打断太过突兀和激烈,杨文鑫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他张着嘴,看着白欢骤然变得苍白的脸和那双骤然冷却、甚至带着一丝……决绝恨意的眼睛,他彻底懵了。
白欢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眼眶里涌上的热意。她不能再待下去了,多一秒钟,她辛苦构筑的防线都可能彻底崩溃。
“没有为什么,我们也没有以后了。”白欢重新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冰冷,“杨文鑫,我们就到这里。祝你……大学生活愉快。”
“再见。”
说完,白欢不再给杨文鑫任何开口的机会,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离一般,快步朝着校门的方向走去。步伐又快又急,带着一种想要尽快摆脱一切的决然。
在白欢转身的刹那,藏在身后的右手终于暴露在杨文鑫的视线里。那只纤细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杨文鑫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那只手,他似乎瞥见了她掌心靠近腕部的地方,有一小块不自然的、深红色的结痂痕迹。但那痕迹一闪而过,他的注意力很快被更大的失落和震惊所淹没。
杨文鑫就这样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白欢的背影越来越远,消失在香樟树影的尽头,消失在炽白阳光与浓重阴影的交界处。
过了好久,杨文鑫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股巨大的、空茫的失落感像潮水般将他吞没。他缓缓地低下头,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右手。
手心里,躺着一对做工算不上特别精致,却显然花了心思挑选的银色吊坠。那是一对“情侣吊坠”,一个是字母“Y”(杨),一个是字母“B”(白)。他原本想着,在今天,在这个象征着一段旅程结束、另一段旅程开始的日子里,把它们作为纪念和承诺送给她。他想告诉她,距离不是问题,时间也不是阻碍,他会一直等着她。
可现在……留给他的,似乎只剩下那句冷冰冰的“再见”。
冰凉的金属触感提醒着他现实的荒谬和残酷。杨文鑫死死地攥紧了那对吊坠,坚硬的边缘硌得他掌心生疼,但这疼痛远远比不上心里的万分之一。
这个平时力气大到能轻松举起杠铃、在运动场上仿佛无所不能的大男孩,此刻却红了一圈眼眶。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倔强地仰起头,看着头顶被香樟树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努力不让那点不争气的湿意掉下来。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为什么明明看起来一切都好,却会突然变成这样?“我们不是一路人”……这算什么狗屁理由!
……
白欢几乎是冲出了校门。
在拐过街角,确认彻底脱离了杨文鑫可能的目光所及范围之后,她一直挺得笔直的脊梁,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垮了下来。
白欢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
阳光依旧炙烤着大地,街角的垃圾桶散发着酸腐的气味,偶尔有行人车辆匆匆而过,没有人留意这个靠在墙边、脸色苍白的女学生。
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失去了控制,汹涌而出。白欢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然后又迅速被蒸发。
白欢抬起手,用手背狠狠地擦掉眼泪,却越擦越多。掌心的伤口因为刚才的用力攥握和此刻粗暴的擦拭,终于彻底裂开,一丝殷红的血迹渗了出来,混着泪水,带来一阵混杂着咸涩和刺痛的触感。
这疼痛如此真实,真实到让她无法逃避自己此刻的心碎。
白欢从口袋里掏出那只屏幕已经有些磨损的旧手机,指尖颤抖着,却异常迅速地打开了通讯录。那个被她设置了特别备注、甚至偷偷存了很多傻乎乎合照的联系人,此刻像一团火焰,灼烧着她的指尖。
白欢几乎是闭着眼睛,按下了删除键。
“确定删除联系人‘笨蛋杨文鑫’吗?”
确定。
接着是聊天记录,那些曾经让白欢在无数个被家人忽视、被现实挤压的深夜里,感受到一丝微弱暖意的文字和表情包,被她一条条、一段段地、毫无留恋地清除。那些杨文鑫发来的鼓励,那些笨拙的关心,那些关于未来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全部在指尖下化为虚无。
每删除一条,白欢的心就像被剜掉一小块。
直到最后,屏幕变得空空荡荡。
白欢靠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地埋进膝盖里,任由无声的哭泣吞噬着自己。她曾经以为,杨文鑫那份傻乎乎的、不带任何评判的热情,是她灰暗青春里意外捡到的一颗糖。
可现在,她亲手把这颗糖扔掉了。
因为她比谁都清楚,有些温暖,她贪恋不起。有些未来,她奢望不得。与其等到未来某一天,现实将这份美好撕扯得面目全非,不如由她亲手,在此刻画上一个干脆利落、哪怕鲜血淋漓的句号。
“我们不是一路人。”
这句话,不仅仅是对他说的,也是对她自己说的。是警告,是决断,是她在绝望中,能为自己做出的、最残酷也最清醒的选择。
夏日的阳光依旧明媚得刺眼,香樟树的香气依旧在空气中浮动,但这个盛夏的午后,对于躲在街角无声哭泣的白欢,和那个依旧站在树下、攥着吊坠红了眼眶的杨文鑫而言,他们青春里某个重要的章节,已经伴随着这场短暂、平静却无比惨痛的告别,仓促地写下了终章。
空气中弥漫的,是夏日终曲的味道。
之前说好一周内写好发布的,结果还是食言了,[捂脸偷看][鸽子],虽然只晚了两个多小时,但我有罪,我忏悔,这周就尽量多更点内容吧,时间充裕的话会全部更新完,双人番外应该就这一篇了,剩下的就是些单人的,算是填坑之类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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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从说再见到再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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