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艳阳晒得人睁不开眼,展览馆外热闹非凡,街边拉起了贸易博览会的宣传横幅。满头大汗的中年男人正举着牌子招兼职工——急需一名翻译,中英文交流自如,薪资日结。
林棠仔细看了几遍,不知是不是阳光太晃眼,这个薪资的数字竟在发光。
“大哥,您看我可以吗?我中英文交流都没问题,本科学历。”林棠走过去拍了拍那男人。
男人拿起方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从上到下扫了林棠一眼。大概是急着招人,对方让她用英文进行个自我介绍就算通过了面试。接着他跟门口的接待员简单交代了几句,便领着林棠进了会场。
馆内人头攒动,林棠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外国人。她像小鱼游进大海里,感觉处处都新鲜。来来往往的都是参展的采购商,销售们驻守在一个个展位前热情地介绍着,极力促成一笔大订单。
“小顾总,人我找来了。大学生,口语还算流利,人看着也机灵。您看怎么样?”
眼前被叫做小顾总的男人看着比林棠大不了几岁,但身上却并无稚气。裁剪得体的衬衫显得干净利落,不说话时嘴巴抿成一条线,一双墨一样深的眼似乎随时在考量人。
这种气质与一个销售应该具备的亲和力并不相符,林棠不禁对他的身份产生了几分好奇。
“好,你跟我来。”顾彦礼迈着大长腿在前面走,林棠在桌子上随手捎了笔和本子,小跑着跟在后面。
“跟你介绍一下,我们是做家电的公司,冰箱电饭煲。等下有一场价格谈判,是昨天询盘的南美商家。”顾彦礼回头看了一眼,示意林棠记一下。
“这单如果能成交会出3个40尺高柜。”他顿了顿,似乎怕林棠听不懂,又补充了句,“就是大订单。”
“我们的底价是90,报价110美元。原来的翻译临时有事来不了,你等下可别掉链子,机灵点,看我眼色行事。”
顾彦礼语速很快,连珠炮似的说完后猛然想起了什么,他停下了脚步。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林棠。”
“顾彦礼。合作愉快。”他惜字如金,脸上仍是看不出什么表情,说完便向林棠伸出手。
林棠腾出记笔记的手回握,对即将到来的未知既紧张又期待,手上竟微微出了汗。
顾彦礼和林棠提前进入了一个洽谈室,桌上摆好了饮用水和报价单。分针转了一圈又一圈,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但却迟迟没看到采购方的身影。
“他们故意的,采购方的惯用伎俩了,希望占据上风。”见林棠又一次抬头看挂在墙上的钟,顾彦礼安抚道。他松了松衣领,脸上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终于在时针再次转动时,南美商人姗姗来迟。
他们一行人落座后只说是交通不便路上塞车,顾彦礼体面地赔笑,同对方一一握手。采购商从坐下后就开始火力全开,显然是有备而来。报价一路往下压,又是嫌弃冰箱功能不能满足需求,又是不满公司没有名气。至于说到付款方式和货运保险,又有了还价的理由。
顾彦礼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在关键点做些回应,坚定守住他预设的价格区间。
谈判进行了两个多小时,林棠翻译得口干舌燥。说到一些专业术语,林棠一知半解,只是用最简单的构词去表达意思,不时暗自庆幸还好对方听懂了。
战线拉得过长,采购商已经有些疲于应对。
“Deal?”商人最后给出一个报价,正好是顾彦礼跟林棠说过的底价,一分不差。他们对这个价格势在必得,如果答应了意味着马上成交。
顾彦礼听完,在桌子下给她比了个手势,暗示可以成交。林棠也看懂了。
她本来觉得自己只是来当个合格的传声筒,但此时脑筋一转,却生出了别的念头。
“No.”
林棠这句回绝不算是铿锵有力,但不仅让采购商绿了脸,顾彦礼也蹙紧了眉头。
她没有理会在座各位的表情有多难看,向对方表达了老板不同意报价的理由,并且把价格往上提了一档。
“先生,我们老板给出的底价是95美元。”
到手的鸭子飞了。对方显然对这个价格很不满意,当场作势要走。林棠猜测他们并不是真的要走,但她此时必须保证让他们留下。一场谈判最好能当场拍板,时间一拖,就有很多不确定性了。
在他们刚要起身的时候,她佯装进退两难。为了演得更逼真,把这辈子让自己为难的事都想了一遍。最后后退一步,给了对方一个台阶,赌一把对方的底价。
“93。”
指针滴答走过,为首的人在跟他的助手窃窃私语,迟迟没有答复。林棠心里七上八下的,手心开始冒汗,生怕自己赌错了,玩脱了。
直到对方停止了讨论,现场当即安静了下来,前后不过几分钟。
采购商拍板定论,助手当场公开表示,他们接受这个报价。
林棠走了一步险棋,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这才敢回头看顾彦礼。只见他坐在椅子上,姿态放松,表情玩味,好似在看戏。林棠对上了他的眼睛,又赶紧闪躲回去,生怕被痛骂一顿自作主张。
但林棠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竟发现他嘴角扯出了一抹笑。
交易定下来后,对方的人都离开了,会议室只剩下林棠和顾彦礼两个人。
“你是怎么判断他们底价的?”
“秘密。”林棠庆幸自己平时学得杂,对什么都感兴趣,那点微表情心理学也派上了用场。
“那我也告诉你个秘密。” 顾彦礼狡黠一笑,“我告诉你的底价,其实并不是底价。”他肢体放松躺在沙发里,没有了一开始的克制冷静,整个人看起来鲜活不少。
林棠在心里暗骂自己多管闲事。一开始不过是想好好表现多拿点钱,努力去谈价格没想到人家压根不在乎,从头到尾就没跟她透底。
顾彦礼似乎看穿了她内心的小九九,刻意清了清嗓子,“至于你提高的价格,我会将一部分按劳务费发放给你。你等会去找老陈结今天的款,就是刚刚领你进来的人。”
“谢谢老板!”林棠一扫心里的不快,狗腿地连连道谢。
林棠离开时拿到了一个沉甸甸的信封,心情却无比轻快。
她迫不及待计划这笔钱的用场,先犒劳犒劳自己,给小宝买个礼物。如果可以作为一份稳定的收入来源,没准以后就可以自己租个房子,不用住在大哥家了……想到这里,她走出门口时不知不觉哼起了小曲。
“那个……林棠。”身后响起了顾彦礼的声音,他追了出来。
“你明天还来吗?”
有这种好事怎么不来?但是明天……
“明天我和人有约了,后天一定来。老板,以后有这种机会还望多关照!”林棠回过头,笑得露出八颗牙,随后一溜烟就跑了。
顾彦礼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想起她刚才跟采购商讨价还价的样子,看着与世无争,却对价格防线咬得死紧,他暗自觉得有些好笑。
顾彦礼从来不期待别人能帮自己争取什么,透露出来的信息必须先按照自己的预想精心计算过,没有人能真正知道他的底价。但这个女孩不按套路出牌,似乎将自己规则森严的框架晃了晃。顾彦礼暂时不愿意去深究这种触动,只觉得能和她共事,大概是件不错的事。
林棠吃了顿好的,又给小宝买了他心心念念的四驱车玩具,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刚进门,小宝已经睡下,但大哥大嫂房间里的灯还亮着。
“嫂嫂,还没睡呢?大哥呢?”
“他在外面喝酒,可能很晚才回来,也可能今晚不回来了。”大嫂的眼神黯淡下去,将手里的线球重新卷了卷,刚放下的针织衫已经初具雏形。
大嫂手巧审美又好,毛衣针织衫围巾都能织,跟卖场里的版型没两样。家里放着一架老式缝纫机,有时候自己拿一匹布,更是把家里大人小孩的衬衣裤子都包揽了。
只可惜,这样的手艺却被困在生活的琐屑里,淹没在噪声隆隆的工厂里。
“嫂子,你做的衣服真好看。都可以去时装公司上班了,当设计师。”林棠在桌边坐下,仔细打量着桌面上的半成品。
“设计师?别说笑了,我怎么能当设计师。”大嫂听到这话显得有些局促,像是心中秘而不宣的心事被点破了。眼神躲闪,手上慌乱地收了收桌上散落的工具。
“怎么不可能。工厂生产的原材料利润率低,但经过设计和裁剪的成衣却能卖出高价。”林棠直视她的眼睛,语气坚定,“好手艺要放在合适的地方才能发挥它的价值。”
大嫂的眼里闪过一瞬的亮光,此时客厅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她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又不得不去给晚归的丈夫开门。
大哥喝了不少,差点站不稳,整个人都要倒在嫂子身上,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她瘦弱的身体搀扶着他坐下,嘴里抱怨着怎么喝这么多,又忙着去拿毛巾和热水来帮他醒酒。
大嫂平时文文静静,话不多,也从不抱怨。好像心里装的都是别人的事,永远也没有自己的事。但她有心事的时候又该向谁去诉说?
林棠将玩具放在小宝房间的床头柜上,期待他明天醒来得到一个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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