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老子跟你说话你听不懂?学什么学,滚去把村头水田的活干了。”

华咏章翻了个白眼,她都六十岁了,还会在梦到她哥时打哆嗦,实在太不争气了。

好在这是梦,所以她不客气的回怼道:“我就不去。”

“敬酒不吃吃罚酒!”随着这句不耐烦的话之后,是一记劈头盖脸的耳光。

华咏章愣住,捂着脸尝到喉间一股腥甜,脑子里却飞快的想:做梦怎么能疼的这么真实?

快五十年了吧?她居然梦到又回到物质匮乏的八十年代,而且她清清楚楚的记得,这是1980年的夏天。

再具体点就是芒种前后,家里十几亩水田要种,她哥华元璋私下要求她不准做作业,去把地里活干了,她当年马上要中考了,不情愿的顶了两句,被暴怒的华元璋打断胳膊,导致后面中考的时候手连笔都握不住,直接断送了学业。

后来她班主任还找上门,家访了三次,苦苦为她争取,说以她的成绩再读一年,一定能考上县一中。

她哥高考失利,看她愈发不顺眼,连打带威胁,让她去父母面前说自己不想读了。

她从小被打到大,早就有了一套生存法则,比如说她哥说啥就是啥,不能反抗,不能回嘴,挨打的时候要闪开一点,但是不能完全躲开,哭的时候不能出声,出声的话会被打的更重……

但眼下脸上火辣辣的疼实在太过真实。她缩起肩膀看向对面恶劣的男子,从小她就不敢直视她哥,在她的概念里,她哥就是家里的皇帝,什么资源都优先紧着他,用后来网络流行的说法就是,他是家里的“耀祖”。

她哥的长相集齐了父母的优点,只是生了一对连心眉,听说跟她那早早离世的外公很像。

他的头发又黑又粗,眉毛也是,看起来就像一团暴走的杂草。

这样的人,素来是暴脾气,从小打妹妹,以后打老婆,后来还能打自己亲妈。

但是他也怂,面对比他大的两个姐姐他是气都不敢吭一声,从来没听说他打朋友,打老板和同事。

他只是个懦弱的垃圾,欺软怕硬。

才不是什么不能逾越的高峰!

何况这是她的梦!

华咏章给自己打完气,抬头瞪着他:“我说了,就不去!”

“呵……翅膀硬了是吧?”华元璋冷笑,然后伸手捞起墙根边倚着的铁锹。

华咏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嘶……

不对劲!

出于生物的求生本能,她拔腿就跑。

身后传来铁器在青石板地面拖行的刺耳声,华咏章慌不择路,却凭着本能往村口跑。

她小时候被打的不行就往人堆里蹿,能躲过一回毒打,但是她不敢这么着,因为等人散了,华元璋会双倍打回来。

这个梦真实的让她心慌,她已经许多年没这么狂奔过了,胸口的空气越来越少,心跳狂飙,她喘着气停下来,看到华元璋空手缀在不远处。

从前她也做这样的噩梦,可是每回都是她想跑,腿却像石化了一般动不了,她哥每次狰狞着脸,问她工资真的都交了吗?她哭着说都交了,但是他的拳头和巴掌还是会如约而至。

“小五,你跑啥?”

一个留着学生头的女子凑过来,她长着一双不笑的时候好像很拽,笑起来又特别甜的狐狸眼。

华咏章再次愣住,不止是这陌生又熟悉的称呼,面前这人是她小时候的玩伴,但她去世太多年了,要不是今天见到,她几乎想不起来世上还有过这个人,她哆嗦着嘴巴:“月梅?”

冯月梅看着她的脸:“你哥又打你了?你怎么不躲着点!”

华咏章一把握住她的手,少女的手那怕掌心有些茧子,也是软的,只是冯月梅太瘦了,她的手更像一对骨节分明的鸡爪子,但是这样一双带着汗,热热的手掌,几乎灼伤了华咏章。

她平复着心头的惊涛骇浪,试探着问道:“你,你知道今年是哪年吗?”

十分钟后,华咏章确定了一件事,她,回到了1980年六月九号,她十四岁那年,这几天是学校放农忙假,而一个月后就是她第一次中考,也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段读书时光。

此时华元璋早就不知所踪了,可能是看到一堆人,他没地方下手,就走了。

华咏章心里乱哄哄的,冯月梅是顺路回家倒水,家里有放冷的白开水,用搪瓷缸子装着,一路端到田头去。她不由自主的跟了一路,心里慌乱,却目不暇接。

再过三十年,这里就会全部推平,盖上高楼,建起商业街,繁华闹市取代贫瘠薄田,不夜灯火也会覆盖掉眼前的绿水青山。

而她本人,会在今天挨一顿毒打,被威胁,被打断胳膊,因为恐惧只能忍痛不言,直到越来越疼,耽误了七月份的中考,就此休学。

会在三年后,被刚进门的嫂子介绍给她的弱智表弟,在她抵死不从之后,随月梅一起出逃,去到南城工作,赚到钱后月月寄回家。

会在恋爱被家里人知道后,被一封佯称父亲病危的家书召回,回来后迎接她的就是父母之命的按头婚嫁。

会……

华咏章抹了一把情不自禁的眼泪,她这一辈子过的太难了。

太窝囊了,也许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这才给了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这一次,她要拿回属于她的一切。

决心下了,但一见到她妈,她就破防了。

她出生在北城,自幼长在秀水村,排行第五,上面本来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老大是家里第一个孩子,她出生的时候父亲华长清初为人父,喜不自禁,翻遍典籍给她取名咏姝。老二出生的时候,华长清没给妻子郑雯什么好脸色,但仍耐心取了咏贞为名。到了老三出生的时候,华长清的脸拉成了一张驴脸,重男轻女到底是根深蒂固。

老三没取名字,长到一岁多,牙牙学语,便初现其不俗的聪慧,据说她会说的第一个字便是“爹”,见到老爹便笑。华家的前两个女儿都随爹,黄皮,偏偏老三随了郑雯的冷白皮,自会说能爬,便如一个冰雪聪明的可爱宠物般打开了全家的心扉。

华长清只恨这第三女不是个儿子,斟酌再三,给她取名引璋。

他能识文断字,在秀水村几乎是独一份,虽不善言辞,却也在公社谋了份出纳工作。

因连续生了三个女儿,他在外总感觉被人瞧不起,连带着对妻子女儿都多了一份刻薄的不耐烦。

直到又过了三年,华元璋在整个华家的期盼中降生了。对于唯一的儿子,华长清双眸再一次迸发出华彩,从给儿子取得名字便看得出用心。

华引璋三岁多没过过生日,但华元璋出生满月时办了酒。

当天大人忙的脚不沾地,小孩争着讨口吃的,等到黄昏日落时,一家子才发现少了老三引璋,最后在秀水河里捞起来的,小小的人儿,手里还捏着一把猪草。

华长清痛苦难当,想到昔日娇女绕膝,便觉得这世上最贴心的女儿没了。而且这种痛苦,居然还随着时间发酵,早夭的三女儿在记忆里越来越聪明可爱。

男人喝了酒便会渲染这种痛苦,于是人人都道他家早夭的老三是个神童。

风言风语经过众口悠悠一转,仿佛自己长了手脚,补全了逻辑,说华家求仁得仁,想要儿子,如今儿子来了,那个聪慧的神童引子便被老天收回了。

后来越传越离谱,大家居然说郑雯属虎,克应大,华家的老三可能是被母亲克死的。

是的,她福薄,不然能生一堆女儿吗?

华长清一面板着脸斥责传话的邻居,一面马不停蹄的给儿子取了个小名。

从那时候起,华元璋有了“平阳”的小名,也不再称呼郑雯为母亲,反而喊她“阿姨”。

这是常见的民间避险技法,通常是认山间草木顽石或八字硬的人为干亲,或是称父母为旁人,以此确保孩子平安长大。

为人父母者,不计这些得失,郑雯便一辈子都没听到亲生儿子喊她母亲。

又三年,也就是1966年,郑雯终于又怀孕了,华咏章出生了。

不值钱的女儿,他华长清有许多个。且这一胎生的艰难,郑雯醒来便被告知她往后都不能生了。

“再生就要命了。”

华长清兴致缺缺,郑雯也如天塌了一般。这一年开春郑雯父亲去世了,华长清对外说感激当年岳父岳母的扶持,自然出面将孤身一人的岳母接来家里赡养。

也幸亏外婆来了,这才有了华咏章一条活路。她没有三姐的天资,虽生的玉雪可爱,却到底是个没把的。

摸爬滚打长到十岁多,她一直都被喊作“小五”,华长清更是喊都懒得喊,可能是一想到她排行五,便想到他那绝顶伶俐却早夭的神童三女儿。

正是这份全家心照不宣的忽视,华咏章自小便是华元璋的沙包,出气筒。

终于等到高考恢复之期,大姐积极备考,二姐忙着找对象,华元璋也忙着考初中,华长清这才想起来要给华小五取个大名。

华咏章永远不知道父亲给她取名的时候想的是什么,但这份心结也曾多年如一日的梗在心头,如疽附骨,在提醒着她。

前世她有多渴望父母的爱和认可,就有多难过。她心疼母亲,在兄弟姐妹称自己各有难处的时候,默默的接回母亲,最后伺候她终老,但母亲直到重病去世前,口中念叨的还是:“咏姝呢?咏贞呢?我的平阳什么时候来接我?”

母亲最后得了癌,瘦的病骨支离。生了病的人身体难受,心中恐惧,脾气古怪,这样的病人她照顾了三个,其中艰难不足为外人道。是她熬了无数个日夜,早生华发换来的,却无人在意的勋章。

也许上天就是怜悯她的赤子之心,才教她有了这机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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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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