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是申城人,五年前从申城大学毕业,来到了渝都。这两天宁濛在渝都出差,微信上连番轰炸,才把人从犄角旮旯里招出来。
两人就着烧烤摊坐了一晚上,别桌吆五喝六上啤酒,宁濛招手让老板来一壶热白开。明月这两年身体素质不太行,早戒了奶茶咖啡快乐水,更别说喝酒了,就连坐在烧烤摊边上,也只敢扒拉两口蛋炒饭。
别人养生是张弛有度,搁明月这儿处处走极端,活得像个苦行僧。宁濛说她倒反天罡,天天熬夜美国作息,赛博养生纯属为了续命。
明月喝了口滚烫的热水,叹口气:“我失眠啊,姐姐。”
“我这儿有褪黑色素。”宁濛说,“你要不试试?”
“你当安眠药啊?”明月递了张纸,示意她擦擦油,“这东西少吃,纯属心理作用。再说了,我又不是天天失眠,最近睡得还不错。”
“呦,看来最近有情况?”
“……你脑子里除了谈情说爱还有别的吗?”
“说得跟我是情圣似的。”
明月瞟她一眼,“时尚杂志资深编辑,下一任副监的头把交椅,您要没点风花雪月的脑子,谁信哪。”
“你还真别说,我顶头上司快离职了。”宁濛一脸正经,“上个月总部决策会他直接没参加。”
总监一走,整个部门都要挪位置。宁濛时尚嗅觉灵敏,出过几次大热的选题,在主编那里叫得上名。这次副监位置一空,**不离十得让她上。
明月有些惊讶,“跳槽了?”
宁濛就职的杂志名气不小,经常作为艺人商业价值的标杆之一。能任职总监的都不是闲人。
“准确来说是被挖走了。”宁濛在手机上划了两下,点开一个图片,递给她,“喏,J家亲自来人接触,面子不小。”
照片上是两人合照,明月都不认识。
“这照片你怎么来的?”
“许阳娜发给我的啊。”宁濛吃热了,把外套一脱,搭在椅子上,“她不是和J家有合作嘛。”
陡然听到久不联系的名字,明月转开目光,朝后看了看。老板生意好,烧烤摊就没歇过。她抬手拨了两下签子,若无其事地问宁濛:“要不再烤两串牛肉?我看你好像没吃够。”
宁濛又加一句:“还有四季豆,加串苕皮。”
菜点过去,老板应声往单子上勾了两笔。
话一断,谁都没再续。明月有意掠过不提,宁濛也不是傻子。这么多年申城有人风光,有人落魄,好友圈盘根错节,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总能听得几耳朵风声。
可唯有明月成了例外。毕业后她回绝社交,一圈好友走的走,散的散,关系早成了过眼云烟,就连消息也不爱回。除了宁濛,没人知道她住在哪儿,在干什么,这些年又过得怎么样。
两人一时安静无话,明月低头舀着蛋炒饭,热气散了大半,冷下来就有股蛋腥味儿。明月闻不得这味道,吃了一口就没再动了。她撑着下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流浪狗。
等菜再上来,宁濛被铁签烫着了手。她哎呦一声,忙放开烤串,咬着拇指吸气。
明月看了她一眼,“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又不跟你抢,急什么?”
宁濛:“急着送你回家啊。大半夜吹冷风,你要明天发烧了怎么办?”
前两年生活一团乱,拖垮了身体,明月现在动不动就头疼脑热。好在她及时止损,有事没事养养生,相比以前已经好了太多。
“你说得对。”知道是在调侃,明月却还是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赶紧吃,“我看了天气预报,再过两小时有雨。”
宁濛被她气笑了,倒杯热白开,往她面前一放,“五年了,姐姐。您还要在这地方歇多久?”
明月:“你要想说许阳娜就说,别拐弯抹角带着我。”
宁濛呵了一声,“我想说的是许阳娜吗?你别避重就轻蒙混过去。”
“行,你不想说。”明月低头啜了口水,“不说就赶紧吃,吃完各回各家上床睡觉。”
她这一套太极拳打得行云流水,宁濛是真没脾气了。
“你心气高,不想别人知道近况,我也就没说。申城不大,平时聚得不少。同学会你不参加,好友圈跟关了没两样。”宁濛无奈,问出最想问的那句话,“这么多年了,你这辈子都不打算回申城了么?”
明月一笑,漂亮的眼睛垂下来,“不回了。”
“认真的?”
“认真的。”
宁濛点点头,“行。”
她站起身,刷了码付款,头也不回地走了。明月叹口气,拿起她搭在椅背上的黑色外套,慢悠悠跟在人身后。
渝都是座山城,台阶多,宁濛踩着小高跟走了一截路,一屁股坐在石头树下,累得歇口气。明月把外套扔她怀里,看了眼手机,晚上10:10。
“叫车没?”明月问。
宁濛没理她,自己点开手机叫了车。明月抱起手臂,在旁边站了会儿,夜里风大,呼呼往身上吹。她冷得缩了缩脖子,想起明天可能头疼,伸手将衣帽子扣头上,遮住头。
“车快到了。”宁濛皱着眉说,“不是要回去睡觉?还不走。”
明月知道她这是气消了,笑了笑,朝人挥手:“那行,你到了发个消息。我先回了。”
她走得潇洒,看来是半点没把刚才那番话放心上,估计也真打算不回申城了。宁濛咬住唇,脱口而出道:“顾流西要来申城了。”
那道背影一顿,在路灯下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宁濛:“就这两月。许阳娜说她攒局,到时候大家聚一聚。”
明月转过身,问:“他来申城干什么?”
“你说呢。追了快两年…”
“谁?”
宁濛有点懵:“什么?”
“我说,谁在追?”
“……许阳娜啊。”
宁濛翻了个白眼,“顾流西能追人?你知道他的电影有多少大牌明星争着抢着要去拍吗?”
顾流西21岁凭借一部微电影横扫国内外各大奖项。短短十分钟影片,有人看出他是真正的天才,也有人抨击他纯粹是一个痴迷艺术的疯子。然而谁都无法否认这笔浓烈色彩——时至今日,各大学府谈及电影始终绕不开顾流西的《昼》。
这些年顾流西的电影拿奖拿到手软,上一部刚登国际参展。这种天才型导演,哪怕只有一个镜头的小角色,也有无数人挤破头争抢。
“蹭到就是赚到,这个圈子遍地人精,谁都想给他花心思。”宁濛盯着她,“你觉得他还需要追什么?”
“哦。”
明月若无其事耸耸肩,“说得也是。”
又是这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宁濛盯着她,神色渐淡,心知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旁人惋惜也只是旁人。手机铃声适时响起,她低头一看,是自己的车到了。
宁濛起身拍了拍衣服,随口问了句:“渝都到雨季了吗?”
明月没回答这个问题。
她转过身往前走,声音犯懒,拉得有些长,“谁知道。”
-
六月的渝都总是落雨,刚入夏,潮湿又闷热。它和申城一样,雨水多得似乎总也落不尽头。
卧室没开灯,昏暗一片。明月睁开眼,手往枕头边摸了摸。她睡眠浅,估摸时间还早,打开手机一看,上午9:15。
入睡不到六小时。明月慢腾腾地想,一边下滑消息框,微信里有几条留言催稿。她打了个哈欠,抹着泪花退出微信,打算过会儿再回。
身体原因,她没工作,近半年才在网上接一些画稿消磨时光。大致来说,她算一个自由工作者,更确切一点,勉强称得上画师。居家办公,钱挣得少,弹性工作都这样。
不过明月不缺钱。她家境优渥,长辈留了一笔资产,相比普通人奔波劳命,这辈子就算混吃等死也足够了。
「Lemon:起来没?」
宁濛消息弹出来,明月打了个哈欠,顺手划掉。她打开某订阅频道,关注的UP主一早更新了,最新一期是旅游分享。
「Lemon:我有两个消息」
「Lemon:你要先听哪个?」
连划两次,再也不能当做没看到。
明月点进消息框,慢吞吞打了两个字:啊?
好几分钟过去,那边再没下文。大约是态度太敷衍,宁濛不想理她。明月翻了下身,又点开视频,看得有些出神。
雨还在下。
“咚咚——!咚咚——!”
有人在敲门。
明月不知道门外是谁。可能是楼下的邻居,上门问她水管的事。
昨晚回来才发现厨房漏水了。她这处房子是老住宅区,没什么物业管理。原主人出国念书去了,老房子有利有弊,生活虽有人气,但设施老化也多。明月最初租下这里,也只是合眼缘。她喜欢这片充满渝都气息的街道。
她爬起身,披了一件外套,踩着拖鞋走出卧室。
门口那人还在敲。
“来了,来了……谁啊?”
“渝南社区居委会。”打开门,是个戴红袖章的阿姨,她带了张表格,递给明月,“过几天咱们街道要做大扫除,有车的这些区域别停放,不然到时候要通知挪车。你没得车嘛?”
阿姨普通话不标准,还带着渝都口音。明月签了个字,递回去给她:“没有。”
“那最好这些区域也莫过去。”阿姨收好表格,“这条街是重点清理对象,你这几天丢垃圾要去街头,垃圾桶都收在那了。”
明月“啊”了一声,显而易见有些犯愁。街头可不近,每天丢垃圾都要走五分钟。
小年轻们都不想出远门,阿姨见怪不怪,敲起隔壁门。明月邻居是个老太太,平时爱去街尾打麻将。街坊邻居都是老熟人,两人聊起天,半点没避讳。
明月关上门,还听到外面在说:“……有钱人拍拍东西,整栋楼都去住高档小区啰!”
她没留意,踩着拖鞋又踢踢踏踏走回卧室,手机上有几条未读消息,都是宁濛。
「Lemon:我老大让我留在这儿」
「Lemon:总部都要变天了」
「Lemon:她把我贬在渝都这算什么?」
明月回她一句:“算你倒霉。”
宁濛电话来得飞快。
开了免提,没等明月开口,那边就怪叫一声:“你要不要这么冷漠!”
“说不准是总部内斗严重,你老大留你在渝都,免得受波及。”明月挤了块牙膏,漫不经心说,“君心难测,万一是明贬暗升呢。”
“有道理。”宁濛说,“所以中午约饭吗?”
“你好像很闲?”
“过两天就开始忙了。”
明月找了个理由:“下雨天,不想出门。”
“哎,别啊。雨又不大。”
电话那边有些嘈杂,明月慢吞吞刷牙,听见宁濛交接了几句工作。她没出声,安静地等宁濛忙完。只不过事情好像很棘手,没等多久,宁濛就匆忙说了句:“有事先挂了。”
她们经常这样,聊不到两句就为各种事被迫挂断。明月洗干净脸,半开的窗台下传来吆喝声,由远至近,她望了一眼,是走街串巷收废品的,经常在三轮车上别个黄白色的扩音喇叭。
每个人的生活似乎都很忙。
明月在吧台边倒了一杯水。她喝了一口,有些冰牙,于是含在嘴里,等含热了再咽下。
画稿还有一点细节需要润色,明月回复晚上可以交稿。她想了想,去电脑上截了张稿图,给人发过去,问还有什么要改的。
稿主在做自媒体,周五要发新。所幸完成度不错,稿主很满意,说不用再改。
明月放下手机,打开冰箱还有一盒牛奶,她倒进小煮锅里加热,又煎了一个鸡蛋。外头雨声淅沥。明月靠在台子边发呆,画完这张稿,还有两个排单,但她现在没有心思再画。她突然想起来宁濛说有两个消息,但刚刚好像只聊了一个。
那另一个是什么呢?
牛奶热得很快,小煮锅沸腾起来噗噗直响。明月回过神,关了火,牛奶涌上来不受控地溢在炉灶上。她抽了几张厨房纸,手忙脚乱擦干净,手机突兀响了一声。
转过头去看,是宁濛发来的消息:“老大让我做一期人物专访,人选定的是顾流西。”
明月一愣。
这工夫,宁濛又发了一句:“听说他来渝都了。”
鸡蛋终于也煎糊了。明月突然觉得没意思。她关上火,倒掉煎蛋,盛起牛奶喝了一口,温温热,还能将就。
明月捧着杯子听了会儿雨声。
雨不知何时下大了。
-
中午师傅修好水管,明月开了一袋速冻水饺,接着昨天没看完的电影继续看。意料之中,宁濛发来消息说太忙不过来。明月慢慢吃着饺子,看得很专注。即使这部电影她看过很多遍,有时甚至能提前说出下一句台词。
电影到最后还是没看完。明月有些胃疼,锅碗放进洗碗机后,她蜷缩在电脑椅上,修改起画稿最后一点细节。时间不长,大约十多分钟,她发了原稿过去。稿主连声感谢付了尾款,又说下个月还做相关内容,询问她时间排单。
明月慢慢打起字,告诉他最近不会再接稿了。
接下来一星期,除了下楼丢垃圾,明月没怎么出过门。
这段时间街道里热闹,不落雨时,楼下就有工人作业,噪音还挺大。有一天她醒得早,倚在窗台边喝咖啡,听见楼下大妈在抱怨断电怎么煮饭,电工师傅没理她,背起一捆电线就往梯子上爬。这一片居民楼都建得早,街道电线老化得多,一到夏天就常跳闸。这次说要把输电规格都往上升,以后开一晚上空调都没问题。
明月看完热闹,咖啡也喝完了。
太阳落坡后,明月提着垃圾袋下楼。六月刚热起来,夜晚还有凉风,吹在身上没那么难受。明月走到街头扔了垃圾,路过便利店买了几瓶酸奶。玻璃瓶,蓝纸盖,渝都这边特有的发酵乳。明月很喜欢喝,特别是在夏天。
回去路上,天黄得发暗,像是要落雨。湿润的风吹在她脸上,拂乱了头发,她眯起眼睛,抬手拨开来。
于是明月看见有个人站在路牌下,不远不近的距离,一手插兜,黑色帽檐遮住了眼睛,他仰头在看高处,露出的下颌线清晰,干净锋利得如雕塑师手下的走刀。
明月放慢了脚步,那人察觉到视线,扭过头看了一眼。
风在那一刻吹得汹涌,顾流西似乎在看她,又似乎没看,那双眼睛隐在暗处教人瞧不清。
明月放下手,任由头发胡乱地飞在空中。风太大,渝都的雨快要落下,而她在潮湿的空气里慢慢感觉到缺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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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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