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黄昏的时辰,裴故踏过七弯八绕的巷子,终于来到了朱雀御街。朱雀御街,实际上是一条横穿永安半个城镇的长街,以十字之势将北面和南面分成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
他如今站着的这一片,便是朱雀御街的南面,屋舍错落,随处可见走卒马夫、街摊商贩,身后是熙熙攘攘的烟火声。而他的眼前,隔着宽阔街面的眼前,则是一片井然有序、庄严华美的宅院,天色已晚,家家小厮都掩了大门,顺手挂上一两盏照明的角灯。
安静、严肃,却也透着一股死水般的暮气。
裴故踏步走了进去。
他回忆着托小七打听来的地址,一户户地辨认着。
若是他没记错,父亲昔年的好友应当就是住在此处。
终于,在一座挂了“许府”牌匾的宅子前,他停下了脚步。
——应该就是这里了。
门口的家丁看了两眼停在宅子门前的裴故,对视一眼后,左边的家丁出言问道:“门前站着的那个,你做什么?”
“小哥,”
裴故解下头上的兜帽,露出整张面孔,抬手行礼道:“麻烦通报一声,青州裴故求见。”
青州裴故?
俩家丁上下打量裴故,见此人生得剑眉星目,眼若寒潭,虽只身着玄黑布衣,举手投足间却显出一通矜贵气派。揣测对方兴许当真是某个世家公子,家丁不敢再怠慢,垂手答了一句:“好,你且先等着,我去通报我家大人。”
裴故立在门下,温和点头:“有劳。”
家丁推开小门,进了府里,一路小跑着往内堂去。待过了垂拱门,家丁行至大厅,不见许掖,拉过一旁侍立的小厮便问道:“大人去哪儿了?”
那小厮指指西南侧,“大人往书房去了。”
于是家丁又往书房方向跑去。
书房门口,管事儿何伯拦下了这位家丁,“冒冒失失的,你小子往哪儿去呢?”
家丁调整了下呼吸,说道:“管事的,府门外有个自称青州裴故的年轻人……要求见自家大人。”
“青州裴故……”
似是想起什么,何伯神色稍稍变了变,他抬眼瞥了瞥家丁:“知道了,你下去吧,我通报给大人。”
“是。”那家丁应了一声。
何伯行至书房门前,垂首唤了一句:“大人,何伯有事要禀。”
门内的说话声停了片刻,接着,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进来吧。”
何伯于是推门走了进去。他垂首,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上,回禀道:“大人,门外来了个年轻人,说是要求见您。”
“不见,”
座上,一身着褐色常服的中年男子闻言摆了摆手:“我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见的,就说我不在吧。”
“可……”何伯露出一丝犹豫,“大人,他自称青州裴故。”
“什么青州不青州的,”中年男子还未说话,立在另一旁的女子就先发话了,“何伯,你没听见么,爹爹说不见便是不见,”那女子不耐地“啧”了一声,“一定又是哪个贪权慕势的穷酸佬想借此来巴结爹爹——”
“清儿!”许掖一声重喝打断了许慕清的话,“慎言。”
“爹教过你多少次了,女儿家不能说这种话。”许掖头疼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许慕清见许烨当真动了怒,只得悻悻闭嘴。
许烨转头看向何伯,“你方才说,是哪里的人?”
“大人,”
何伯答道:“是青州的,他自称裴故。”
青州……裴故……
许掖猛然一惊,终于想起了这四个字背后代表着什么。若说早些年这四个字还代表着权势与地位,那如今,可就代表着麻烦了。且不管那门外的年轻人是不是真的……无论如何,许掖如今是不想趟这趟浑水。
他沉下脸:“不用管那年轻人,定又是些来寻事的刁民,吩咐下去,给我赶走!”
-
昔日许掖仍是青州太守时,曾有一段时间与裴家交往甚密。彼时尚在府中的裴故,有好几回从族中下学,都撞见了这位太守与父亲议事的场面,父亲并不避讳他参与政事,见他来,爽朗一笑,招招手便朝人介绍“犬子,单名一个故字”。
裴故拱手见礼,问了好,落座,在被问到时答上两句。
一来二去,也算是在这位许太守面前露了脸。
这位许太守早在父亲出事前便已隐退,只凭那早些年的情分,裴故如今也没把握许烨会不会帮忙。
正这般想着,就见许府大门忽然打开了,跳出两列家仆,一身管家打扮的仆人在门内拱手:“这位公子,我家大人说不认识什么青州姓裴的人,不见,您请回吧。”
话落,便要叫人合拢了门。
“请等等——”
裴故疾走两步,正欲再跨上台阶,就见那两列家仆拦了上来,他不得已停了脚步,只好在原地开口:“这位老伯,烦请你再通传一声,是江左青州的裴氏一族,裴蕴之子裴故求见。”
那老伯挥手,叫下人缓缓关上大门。
“公子请回吧。”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老仆的声音透过逐渐合拢的木门远远传出来。
裴故心中焦急,眼看那大门就要合上,他四下看了一眼拦着他的仆从们,抱拳道:“得罪了!”随后便出手一掌击在眼前人的肩膀处。
立时就有人伸手来抓他,裴故一个矮身错开,紧接着跳起一脚踹向了家丁的胸口。那人被他踹得连退好几步,四人围攻之势顿时冒出个缺口。
那老仆瞧着形势,口里急道:“关门……快关门。”
裴故本意不是为了打斗,见有缺口,当下便不恋战,只飞身一翻,跃过众人,径直往未关拢的大门而去。眼见那大门就要关上,裴故当即伸出一只胳膊卡了进去。
“快!去,去报告给大人……”眼看拦不住裴故,何伯忙抓了个小厮去通报。
砰。
裴故一掌拍在木门上,硬生生使力将那门的缝隙推开了。见此时机,他不再耽搁,闪了进去。做完这一切,裴故唇色苍白,额上渗出细密冷汗,他清晰地感知到,原本已愈合了不少的伤口被慢慢撕裂开来,逐渐渗血。此时,裴故忽然庆幸来时穿的是玄黑色的衣衫,否则这一片血色,不知要吓到多少人。
“你……”
何伯被这少年人的举动气得不轻,抖着手指指着裴故骂:“你自诩青州裴氏,青州裴氏便是这般、这般教导你的?教人擅闯民宅、恶意伤人!”
——他竟不知,往年在青州人称“陌上人如玉”的裴家大公子,还会干出擅闯这事儿!
裴故缓了口气,站直身体,躬身道歉:“晚辈冒犯,此举实属非不得已,待此事解决后,主人家想如何处置,晚辈绝无怨言。”
他起身,两颊因方才的剧烈运动泛起红晕。那些家丁已不再上来围攻他,只是三三两两地圈着他,裴故站在院子里,全然不复方才的攻击之态,他将视线落在最中间的何伯身上:“这位老伯,劳烦您再帮我通传一声,青州裴故……今日确实是有急事寻许大人。”
何伯看着他,没说话。
半晌后,小厮回来了,附耳对着何伯说了一阵。
“公子请吧,”
何伯看了他一眼,“且随老奴来,大人在花厅等你。”
裴故微微笑了一下,“有劳。”而后跟上何伯的脚步往花厅去了。
西侧廊下,缓缓走出两道身影。
“姑娘,”
小环探头瞧了瞧:“今日来的那个,看起来不像是那些贫民……”
虽然他身上穿的是够寒酸的,但那张脸不像啊……
许慕清想起方才惊鸿一瞥瞧见的面容和利落身手,眼里闪过一抹欣赏,可嘴上却“哼”了一声,“不过区区中人之姿,比他好看的我见得多了,更何况这人还穿着如此寒酸。”
“罢了,”
许慕清理了理钗环鬓发:“你且随我一同去花厅,记住,别让人发现了。爹爹年纪大了,我得替他好好在暗处观察观察。”
小环眼睛骨碌骨碌转了两下,憋笑着点头。
-
许掖端着杯茶,在花厅慢慢踱步。
待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才放下茶盏,转过身去。
何伯正领着一名少年人进来,那人约莫十七八岁,身量修长,穿着一身玄黑色的布衣箭袖。走路时脊背挺直,步伐沉稳有力。许掖细瞧他眉眼,若他真是青州那位的后裔,父子之间眉眼总有相似之处。打量几回下来,他心里对“青州裴故”这一说法已信了大半。
但即便是这样,他面上仍不动声色。
何伯将人带到,站定,“大人,人到了。”
许掖挥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
“许世伯。”
裴故立在厅中,见到许掖行了一礼:“方才闯门是晚辈冒犯了。”
论辈分,许掖长他一辈;论家世,裴府是江左青州的名门望族,如今虽然没落了,身份却仍在那里。因此称许掖一声“许世伯”,并没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且慢,”
许掖缓缓踱步至首位,自己坐下了:“年轻人,这一声‘许世伯’,老夫还得看看当不当得起。”
他伸了伸手,示意裴故坐下,开口问道:“你说你是青州裴故,可有什么证据?老夫总不能信你一面之词。”
这个问题,早在裴故意料之中,他笑了笑。
“许世伯可还记得,有一年世伯到晚辈家中避暑,于湖上泛舟却不慎落水之事?”
裴故翻起左小臂的箭袖,挽至袖口:“晚辈跳入湖中将世伯救了起来,也就是那回,世伯瞧见了晚辈小臂上的胎记,当时还问了家父几句。”
一截小臂展开在许掖面前,“世伯瞧瞧,是不是这个?”
只见裴故掀开的左小臂内侧,靠近手肘的位置,赫然有一块形如云纹的胎记。
许掖记得这胎记,他当时看见时,因为其形状新奇,还问了裴蕴两句。裴蕴说,这是他家儿子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至今为止还没瞧见有谁同他一样的。
如今裴故将胎记这么一亮,他的身份不言而喻。
这下可有些麻烦了。
许掖抬眼看他,忽然爽朗地笑了几声,站起来拍了几下裴故的肩膀:“竟然当真是裴兄的后代,世伯眼拙,一开始是真没认出来啊!你叫裴故是吗?来,坐,先坐。”
“何伯,”
许掖坐回位子,高声吩咐,“将我那君山银针泡上来。”
裴故原以为这许太守并不待见自己,心里已经做好了被甩脸子的准备,如今却见许掖态度热情,当下便放松了许多。他笑道:“君山银针,如此好茶,世伯客气了。”
“哎。”
许掖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侍女上茶空当,许掖问起了裴故此行的目的:“既然裴公子称呼我一声世伯,那我便托大喊你一声贤侄了。裴贤侄,老夫已退隐多年,不知你此番前来,是所为何事?”
谈及来意,裴故微微正色。
他将自己是如何到了永安,黎安安又是如何惹上了赵德全的事说了,末了,请求许掖:“晚辈此番前来,是想请求世伯庇护黎安安一段时间,只需躲过这阵风头。”
许掖慢慢喝着茶,没立即搭话。
“此事……”
许掖放下茶盏,面上一副为难模样:“这样吧,贤侄,你让老夫考虑一晚如何?”
“今夜你且先在府里住下,我们二人也好叙叙旧,明日,老夫再给你答复。”
裴故沉思几番,旋即应下,“那便叨扰世伯了。”
“哈哈哈哈……”
许掖大笑两声,很快将话题转去别处,花厅中,时不时传出二人交谈甚欢的声音。
耳房里,许慕清锤锤坐麻了的腿,站起来无所谓道:“无趣,两个男人聊天有什么意思?小环,我们走吧,回房。”
“姑娘,”
小环扶着她小臂,轻声提醒:“小声些,我们、我们可是偷偷过来的。”
许慕清乜斜她一眼,嗤笑了一声,却也不知不觉地放轻了动作。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了闺房。
是夜。
许掖领着裴故,同自己夫人吃了顿晚饭。
待将裴故安置在厢房后,许氏夫妇俩回了房。
“老爷,”
夫人徐氏替他宽衣:“此处只你我二人,我便直接问了,你当真要管裴家那小子的事?”
许掖揉着额头,“自然不是。”
闻言,徐氏一颗提起的心才算放下。不是她铁石心肠,只是如今裴家的处境着实敏感。她似是一介妇人,不管政事,可裴蕴那案子,却也是听了个明明白白的。裴蕴做工部尚书做了几十年了,平素一桩事儿也没犯过,且那裴家,历来是门风清正、端正廉洁的世家,裴蕴何至于一贪便贪了上千两纹银?
明眼人一瞧,就能瞧得出这裴蕴是被冤枉的。起码,皇帝定瞧得出凶手不是裴蕴。
可为何裴蕴还是被斩首了呢?这里头可就有点儿耐人寻味了。
他裴蕴,不是被皇帝厌了,就是得罪了朝廷里的某位位高权重的人物。
无论是哪种,显然都不是什么好的。更何况,今日那裴家小子还坦言自己曾被追杀。
许府,只是个退隐了的小家族,徐氏只想选择明哲保身。
“那明日便想个法子拒了他吧。”徐氏如此提议道。
许掖点点头,“嗯,我来处理,睡吧。”床头的油盏被吹灭,房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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