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效发作,第二日,榻上青年终于堪堪醒来。
屋内,浅淡的药香袅袅散着,身上的大小伤口叫人熨帖包扎了,裴故撑着床板慢慢坐起,四下望了一周,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让哪位善人救了。
尚还年少的裴丞相低头静思几瞬,依稀记起心志混沌时,有个姑娘在他耳旁严厉斥责,激得他一簇火起,竟坐起来反诘了回去。
他心下明白,是多亏了那姑娘的激将法,才将他胸中郁结的血气冲散,救了回来。只是自己还骂了人家……想起这一茬儿,裴故不禁耳后稍热。
黎安安两手端着熬好的汤药,急匆匆往裴故厢房而来。
她记着张大夫的叮嘱,这药可得趁热喝,如此才能发挥最大功效,一边一脚踢开了房门。待进了屋子,也没看床榻,只盯着手里的药怕洒了,往后伸一脚把门带上了。
待药碗稳当落了桌,她才转身,看向床榻。
正对上靠着床榻静静看着她的裴故。
黎安安:“……”
素来大胆的小乞丐头一遭生出些窘迫,挠了挠面颊,眼神有些飘忽,心底揣测方才她究竟失态了没有。
与丞相时期的裴故相处惯了,她总是不自觉地想在裴故面前表现得好些。
“咳……”确定自己没有什么奇怪的举止,黎安安略过前头的窘迫,状似无意地开始搭话,“……你醒了?”
裴故点了点头。
她探了探药碗的温度,确定适宜后,将药碗递了过去,“这是给你疗伤的药,大夫说要趁热喝药效才更好。”
嗓音听着有些耳熟。
裴故接过药碗,道了声谢。
待一碗药饮尽,他将药碗放在桌面上,抬眸看向眼前人。
这女子周身只穿着破旧的麻衣,不知是在何处待过,此时显得有些脏乱,头顶戴了顶秃毛褪色的兽皮帽,乌黑的鬓发都盘进了帽子里。方才递碗的那双手,布满了老茧和细小的伤口。
“多谢。”
裴故:“姑娘可知,是谁救了在下?”
黎安安扯正了衣摆,听他提起,当下应承下来,“是我,”她扫了一眼四周,拉了张凳子坐在了裴故榻前,宛如前世被丞相提问《三字经》:“……你当夜倒在了郊外,浑身染血,已经昏迷。我正好路过,不能见死不救,便寻了大夫将你救回来了。”
昨夜被裴故误认为歹人制住的事不能说,实在丢她的脸,黎安安昨夜已经想过,实话不能说,那便半真半假地说一半,反倒更令人信服。
裴故默然,心底有了些揣测:“姑娘到时,可有受伤?我昏迷前,曾遇一歹人……”
被误认为“歹人”的本人·黎安安捻捻袖子,掩唇咳了咳:“唔,这倒没有,我不曾瞧见什么歹人,公子可安心养伤。”
“嗯。”
裴故摸索腰间仅剩的那块玉佩,“那歹人衣裳上沾了我大半的血,姑娘若遇见,小心避开。”
说话空当,张大夫推门走了进来,“黎丫头,药喝了没?老夫来瞧瞧此人的伤势如何了……”待对上屋内两双眼睛,老大夫愣了一愣,“……哟,这就醒了?”
他手上端着诊脉的家伙,瞥见黎安安身上的脏衣服,眉头立时皱了,“我说黎丫头,老夫明白你救人心切,只是你这衣服自昨夜回来便没换过,背后还沾着血呢!你个小乞丐不嫌脏,老夫我还嫌。”
老大夫拿木杆子推她,“去去去,给我把衣服换了。”
“姑娘,”
裴故抬眸看黎安安,“衣服沾血了?”
黎安安:“……”
那股即将被抓包的窘迫感又来了。
“是啊,”
张大夫亲眼见着昨夜这小乞丐火急火燎救人的模样,不忍叫她一番心意无人知晓,当下又是一阵调油加醋,“将你救回来时,那丫头背后的衣服全沾了血,老夫瞧你这伤,可是剑伤。使剑者功夫似乎还不低,你得罪了什么人吧?”
大夫一脸“猜到了”的模样,抚须笑道:“那丫头为了救你,可是将你从那歹人手里拦下来的,这满身的血,不知是那歹人的还是这丫头自己的。可昨夜,她却只催着老夫替你疗伤,甚至连衣服都忘了换。”
自觉说得差不多,张大夫点到为止,笑了两声翻针袋去了。
黎安安……黎安安现在只恨自己轻功不了得,如若不然,此时该揭窗跳开直窜房顶的。
又或者,会些遁地术也不错啊……
歹人本人·黎安安僵着一张脸,只一双耳朵红得滴血,“事出有因……”顿了顿,“我先去换个衣服……”话未说完,小乞丐已拔腿落荒而逃了,推开的木门“嘎吱”一声震在墙上,只留下一室被撞碎的空气。
“嘿,这丫头……”张大夫腹谤,跑什么,这做派还不如他当年追夫人时厚脸皮咧!
裴故哑然。
其实方才瞥见她衣服,他便已想清了前因后果。
思索几番,他将手里的玉佩递给张大夫:“麻烦大夫将此玉佩交给那位姑娘。”
“至于治伤钱,”
裴故缓缓道:“我会还的。”
-
黎小乞丐一朝落荒而逃,半日没再踏进去。
张大夫出来,便见草堂里蹲了一颗“蘑菇”,他走过去,将那白玉佩放在了“蘑菇”跟前。
“里头那年轻人给你的,另外,”
张大夫慢悠悠地摆手,“治伤钱不用你给了,你那笔钱,自个儿留着吧。”
“蘑菇”倏地抬了头,愣愣发问:“大夫,为何不用给了?”
可惜张大夫没回答她这个问题,摆摆手,自顾自地哼着歌煎药去了。
黎安安蹲在原地,盯了一会儿张大夫离去的背影。
最后视线落回到那枚静静躺在地上的玉佩上。
这枚玉佩……似乎是裴故前世常戴的那一枚,在她被送走的那一晚,裴故也拿给她了。
原来,若是前世她将人送来医馆后没有立刻走掉的话,那个人会送给她一块玉佩,并且选择自付药钱么?那……前世她不曾收到玉佩,是不是因为这样,后面裴故才会将她从赵德全手中救了出来,还替她摆平了后顾之忧?
她捡起玉佩,拍拍酸麻的腿,决定将玉佩还回去。
她救他,是为上辈子的恩情,这块玉佩,他带了很多年,以后也还是继续带下去吧。
恰在此时,医馆门口传来了一阵喧闹,小药童声音焦急无措,似乎对来人的行为十分无奈。片刻,医馆门口“啪”地一声被推开了,清脆的喊声直抵黎安安耳膜,“安安!”
一道灰色身影飞奔着跑进草堂,一叠声地唤着,“黎安安!”
黎安安站住了脚,一双眼睛慢慢睁圆,立时转身看去,待真的见到那张脸时,她只觉得恍如隔世——是小七,那是,她的好友小七。
小七真的还活着!
“……小七。”黎安安立在原地喃喃出声。
小七她、她还活着……鼻尖一酸,黎安安连忙低了低头装作风沙迷了眼。
她重生得仓促,过去和未来牵扯了一身的麻烦,从赵府出来的那两日,她确实想过去找小七,可仔细想想,自己本身就是个麻烦,况且连是不是真的活着都不敢确定,于是去找小七的事也就此作罢。
小七同她一样,都是永安城里的底层小乞丐。与她不同,小七有个稍算圆满的家,她的父母是一对普通乞丐,日子虽然格外艰苦,但对小七却是疼爱的,也因此养成了小七一副纯善得有些傻乎乎的性格。
但前世,小七的结局并不美好。
她被一个姓庞的纨绔子弟看上,使了手段将她的清白夺了,又将其囚禁在府里不得出。小七的父母哭天抢地地去求官府,却只得来了一顿打,他们不服,每日去县衙鸣冤。可后来却被姓庞的派人活活打死了。
小七得知这件事,悲痛欲绝,第二日便乘看守不备跳了井。
前世小七死后,黎安安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将那姓庞的送进了监牢。
原本以为两人的重逢会是在她安顿好一切之后,可是没想到,小七今日自己找上门来了。
黎安安抹抹眼睛,抬头看向来人。
冲进来的少女生了一张纯稚的圆脸,眼睛是微弯的杏眼,两簇柳叶眉此时正忧虑地蹙起。她一看见立在草堂门口的黎安安,顿时小跑着扑了上去。
“安安,你去哪儿了?”小七抓住黎安安小臂,“你到医馆来怎么不告诉我?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我没事……”
黎安安从恍然里回神,“我……”她张了张口,想向小七解释情况,可想起如今情形,却一时犯了难,若是小七问起裴故的来历,她要怎么说?
小七见她面露豫色,越发担心好友当真如自己心底揣测的那般,她一着急,话便漏出来了:“安安,你、你不会当真在赵德全那里受了什么伤吧?这两日丐帮里都传开了,说那赵德全前些日子请你去府上做客了一回。赵德全是什么人?我就知道他不会那么好心!怎、怎么办?”她转了两圈,意欲绕过黎安安去寻张大夫,“我自己去问问张大夫。”
黎安安一把扯住了她。
“你别担心,受伤的不是我。”
她想了想,还是将小七拉近,附在她耳边将昨夜救了裴故一事尽数说了。
“你、你平白捡了个男人回来……”没见过这等阵仗的小七瞪圆了眼睛,讲话都有些磕磕绊绊。
黎安安叫小七的神色看得脸热,她顿了顿,微微正色道:“不可妄言……我救他,是因为他曾有恩于我,我该报答他的。”
有恩于她?小七略显迷惑,安安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连她都不知道的恩人?
但黎安安显然没有解惑的意思,她拍拍小七的肩,岔开话题道:“好啦,这件事你若想知道我日后再同你细说。”
“小七,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馆?”
叫黎安安这么一提,小七想了想,“从两个乞丐嘴里听来的。”
两个乞丐?
“他们怎么说的?”黎安安转了转眼珠。
“他们说,羡慕你受了伤连城里的张氏医馆也去得起……”其实那两个乞丐说得更难听些,甚至肆意揣测安安和赵德全是什么关系,居然能让他亲自派人送黎安安上医馆,但小七十分讨厌这些话,故而说起时刻意隐去了。
疑心告诉黎安安怎么会这么巧,但仔细想想,却似乎又很正常。
一时想不明白,她决定暂且搁下,准备先将玉佩还给裴故。
小七扯住她的袖子,犹豫几瞬,决定还是提醒一下好友:“安安,你要小心赵德全,方才我过来,瞧见好多他手底下的乞丐在医馆外面的巷角处守着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