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祭旗

雨歇微凉的午后,天边的鸿雁齐齐地飞过,向着南方去了。

檐角还有雨点,楼阁的栏杆上留着水渍。珠帘上串着玉髓和松石,各色样式揉在一起,重重色彩,看着不免有些纷乱。

等珠帘被秋风卷起,清零的脆响与雁鸣相和,听着不免心烦。深秋的时节,天意微寒,桌边已生了小炉,上边放了铜壶煮水,眼前还有淡色的水汽。

屋内陈设多是浓墨重彩的物件,连那烧水的铜壶都是赤金的色泽。只是堂上那人不同,身着素色衣衫,未有太多首饰,窄袖下露出了一截手腕,一双手很是白净,只有指间一枚素环算是饰物。

樊持玉拿着短刃,坐在堂上桌前,正拿短刃搓着硎石。抬头见群雁飞过,便顺着雁过的方向,向着南边望去。

可惜除了光秃秃的山,什么也没看见。

木雕窗棂下有暖色的烛火,室内珍羞香气混作一团,酒色与笑语交织,烛光映在了坐客红扑扑的面颊上。

“听说了吗,我们和安奚,马上就要打起来了!”

酒楼里的人喝多了就爱说上几句国事,谈论起来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我记得……记得前几年不是还有公主和亲嫁过去了么,真的会打起来?”

“和亲算个什么,要我说,这安奚人把公主一杀,直接就能挥刀打下来。”

挑起话题的人吧唧着嘴,又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樊持玉就是他们口中倒霉的公主。

她坐在桐台阁的堂前,呆呆地望着那群雁,目光沿着鸿雁也望向了南边。

这里是安奚的风都,离西京三千里路。她已在此住了六年有余,此时空中的雁鸣,竟和从前西京家中听到的别无二致。

如今她正站在桐台阁的栏杆边上,抬头看着南边的天幕,她被软禁在楼阁之中,日日无事可做,心中总是惴惴不安,只是把那柄短刃擦了又擦,磨了又磨。

想到安奚与靖国边郡剑拔弩张,两国开战已是板上钉钉的结局,只是未曾料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从宗室女到和亲公主,从西京庭院到塞北台阁,不过短短几年。

两国开战,她这个和亲公主,还能有什么好日子呢?

身侧的女使忍不住地哽咽:“奴婢自小跟着主子,若是来日这些安奚人容不下公主,奴婢……奴婢定会追随公主……”

樊持玉放下了那柄被擦的锃亮的短刃,向身边女使问道:“箱笼里,从前在西京时穿的衣裳,还在吧?”

方才说话的女使点了点头,转身去取那衣裳。她是樊持玉的陪嫁,自然清楚樊持玉自嫁与安奚世子,便一直身着安奚人的窄袖短衣,已有许多年没再穿过中原的衣裳了。

樊持玉见女使背身走了出去,便随手取了根衣带,拿起那柄擦的锃亮的短刃,用衣带将刀鞘绑在了左手小臂上。

刀鞘能将短刃规整地卡着,让短刃的刀柄贴着里衣,她感到肌肤之上有一丝冰凉的触感,正触在她小臂内侧的伤疤上。

女使取来了汉人常穿的宽袍大袖,这一袭华服没有想象中那般衬人气色。

毕竟她的面容不似安奚人一般深邃锐利,更多的是中原女子的秀色玉颜,是春风露华的柔情。如今光景,憔悴面容自然可见。

离京七年,她竟也有些不习惯这般宽大的衣袖了,但好在如她所想,这衣袂完完整整地遮住了她臂间绑着的刀鞘。

她已经盘算好,要伺机行动了。

西京的酒楼里,食客仍在回味方才的话题:“你说,这个和亲公主,会是怎么个下场呢……”

“害,祭旗,祭旗听说过没?要我说,估计就是开战前扔到军前砍了。”

“唉,真是可怜呐……这才嫁过去没几年吧。”食客听罢,摇了摇头,手上依旧拿着筷子,不停翻动着盘上的小菜。

“听说啊,这兰旌公主本是昌弋侯的女儿,当年和亲之事,昌弋侯也是百般不愿……”

“昌弋侯的女儿?那这公主岂不是武帝血脉?”

“诶,错了错了,虽说昌弋侯尚恪陵长公主,但这个女儿,是昌弋侯原配夫人生的。”

“这么说来,这个兰旌公主并不是宗室血脉咯?”

秋日里风大,酒楼的窗子大多都关着,屋里人多,确实有些闷,这位食客已然憋红了脸颊,手上的折扇正扇个不停。

在三千里外的风都,樊持玉接过安奚侍女取来的茶,听着铜壶煮水的咕噜声,继续向远边望去。

茶香慢慢化开,她想起儿时随祖父母在南边看到的烟柳,想起西京宅院里扑腾的蝴蝶。

她的母亲早逝,后来父亲昌弋侯尚了长公主,从她记事起,她的母亲就是恪陵长公主李弗蓁,哪怕并非公主亲生,她也名入宗室籍。

和亲之事,大多是宗室女冠公主名。

圣旨要她红颜安邦,史官颂她化干戈为玉帛,世人叹她家国大义可敬、一生草草可怜。

她自己知道,所谓和亲公主,不过是朝廷的筹码,斗争的工具。

樊持玉离京前便料想过,此去经年,日子不会好过,但也盼望能用这婚嫁换边疆安定,哪怕客死他乡,也望着能死得其所。

可是今日还未等到边疆安定、边城晏闭,她这筹码就已失去了分量。

四下安静了片刻,而后又有脚步声靠近——与夫君奚尔训的上一次见面,还是半个月前。

安奚世子对樊持玉这个和亲来的世子妃向来没有兴趣。奚尔训与靖国和亲公主成婚,不过是为地位安稳而遵从的父母之命。

成婚六七年了,二人依旧不太熟。

正好安奚人也不希望她给奚尔训生孩子,虽说人家里真有王位要继承。

这么多年了,她和这位夫君都没有在一张床上睡过觉,奚尔训那位当了侧妃的表妹倒是生了两个孩子了,如今第三个孩子也快要生了。

人家才是郎情妾意琴瑟和鸣。

她这个和亲公主到底算个什么?

眼下开战在即,安奚王要她祭旗,这世子也好称心如意,在她死后立他那心尖尖上的侧妃为世子妃。

想着这些年的日子,她发觉自己这一生好像已经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哪怕死了也能算死得其所呢……她没有什么执念,按照中原的说法,说不定还能早入轮回。

她定眼望向眼前走来的人,看清了世子身后近臣手里端着的是一个玛瑙酒壶,边上配了个茶盏。

樊持玉双眸微抬,瞥了奚尔训一眼,也懒得起身行礼。

她没想到奚尔训会是这般态度。虽然她与眼前的夫君相处不多,她也知道此人不会闲的没事来找她吃酒谈天。

她是猜到了他今日会向她来说两国开战之事,却也没想到奚尔训会因为不想看她在军前掉脑袋来给她送毒酒。

“公主辞乡远嫁,我亦辜负所爱。今日公主喝了这沽名幸,也好少受些苦。我也好不叫你曝尸荒野。”

樊持玉端坐着,面不改色,看着奚尔训那双浅色的眼眸低垂,发现他的语气没有半分轻飘,话语里是不容置疑的郑重。

她也清楚,今日喝下这壶毒酒,死在桐台阁上,确实比来日死在安奚王刀下血溅军前来的轻松。虽说都是被杀了祭旗,但是早早被埋了总比曝尸阵前来的体面。

嫁与安奚世子为妃的这六年零五个月,她一直是谨小慎微。

她本是被这不安的时势推着走。

本以为忍着辛酸苦楚,日子总能熬过去。

说不定熬过几十载,还能上书请归故土。

可是还未等她吃惯安奚人做的硬饼子,就已经被时势推到了浪尖上,这异乡已然没有了活路。

这一世的草草结局,是家国大义下的注定。

樊持玉认清了。

“多谢世子,到今日了,仍念着夫妻情分。”

樊持玉嘴上说着夫妻情分,心底也不知道这夫妻情分从何而来。

原以为这一生是黄鹄高飞,以身报家国。

谁料红颜安邦未成,红颜薄命是真。

天边的鸿雁又飞过一群,樊持玉从藤椅上起身,走到端着酒的侍从面前。

她的左手无力地垂着,腕上绑着短刃的衣带不松不紧,短刃也服服帖帖的卡在鞘中。

“要我说呐,这公主还不如在安奚自裁算了。”食客大口喝着酒,配着酒楼的小菜,也没发觉自己有些醉了。

“你这是什么话?人家公主多不容易,为何要自裁?”

“公主可是我们靖国的颜面啊,与其等着被安奚蛮子杀了祭旗,不如自裁死了痛快!”

一旁的人听着直摇头。

他们见惯了西京繁华,不知九月的塞北安奚,朔风正吹着野草。

樊持玉忽然想起,当年离京,也是九月。

玛瑙酒壶装着中原的“沽名幸”

她受封公主,奉旨北上,远嫁安奚,哪里是意在沽名钓誉。身份地位皆是虚妄,有何可幸?

早就听闻沽名幸入口甘醇,咽下就是肝肠寸断。

她左手举着盛满酒的茶杯,走到了奚尔训面前,正向着她的夫君行着一个左手在上、右手在下的肃拜礼。

奚尔训对中原礼节不甚了解,看不出其中门道,便扭头望向远处,目光顺着鸿雁向南。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樊持玉的右手已伸进左手的衣袖,摸到那柄短刃。

还未等奚尔训回过神来,樊持玉就将短刃拔出了鞘。她用纤细的手腕托着短刃,猛地将其扎向了眼前金冠华服男人的胸膛。

“你!”

一半毒酒晃出了茶杯,淋过樊持玉的手,溅落在地上。

人前做惯了温良模样,这般血性自然出乎旁人的意料。殊不知她本就是这般性子,这些年她身上背负了太多,是高门显贵的出生、和亲公主的身份让她一直隐忍。

奚尔训的眼神里满是惊恐,低头见短刃已经刺进他的左胸,鲜血快速地渗透浅黄色的华服。

樊持玉又将刀柄猛地一拔,沾满鲜血的短刃一下脱出了男人的胸膛。

樊持玉见眼前的奚尔训狼狈地捂着胸口,鲜血止不住地从指缝间流出,染红了浅黄色的衣衫。他身后的侍从端着托盘,被眼前一幕惊得目瞪口呆,手也止不住地发抖。

大概是没有刺中要害,奚尔训还能踉踉跄跄地站着,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向樊持玉抓去,企图夺下她手里的短刃。

樊持玉看了一眼一旁端酒的侍从,还在奇怪这人竟没有帮着自己主子来将她拿下。

见眼前半身是血的奚尔训向她扑过来,她一个转身,将毒酒泼了他一脸。

奚尔训被酒刺激得睁不开眼,樊持玉又从他身侧挥刀,狠狠地刺向奚尔的脖颈。

温热的血瞬间从男人的脖颈处喷出,溅到了樊持玉的脸上。

一旁的侍从吓得浑身战栗,丢下托盘撒腿跑了,嘴里用安奚话大喊着“杀人啦——”

只听见哐当一声,她的手无力地垂下,刀落在了地上。

大概是脸上的毒酒沿着下巴流下,刺激到了脖颈上的伤口,奚尔训正疼地龇牙咧嘴,血腥味也在他的口中化开。

他倚着台阁的栏杆,瘫倒在了廊柱下边。

鲜血糊了满嘴,他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是面目狰狞,一双眼睛瞪着樊持玉。

耳边是狼狈的喘息声,她只是垂眸,静静看着奚尔训的垂死挣扎。

这场乱局从无奈杀妻到谋杀亲夫,也只过了短短片刻。

这是樊持玉二十余年人生里第一次杀人。杀的还是拜过堂但没圆过房的夫君。

她心中也有愧疚。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恨奚尔训什么,她知道这场婚姻不是他情愿的,但她还是忍不住去怨恨,忍不住恨这不太平的世道。

不太平的世道,有数不清的人会白白死去。她不知道安奚与靖国之间的淇水有多少宽,不知道这汪深泉可以溺死多少不知姓名的赶路人,可以夺去多少如蝼蚁般的性命。

身侧是将死之人苟延残喘,鸿雁依旧南飞,西风卷起了衣袂。

樊持玉定眼看向捂着伤口挣扎的奚尔训,周遭满是鲜红的血,余光里,短刃躺在地上,正好映了日光,倒是有些许刺眼。

她想起来了奚尔训这把短刃的来历——和亲车架北上途中遇山匪,使臣扔了这把短刃给公主防身。

如今两国积怨已久,大战一触即发,而她到底是靖国人,横竖都是死。死前杀了安奚世子,兴许能叫这局势对靖国更有利些。

如今身处安奚内廷,安奚王本就要她死,她又杀了安奚的世子,而今哪里还有她的活路。

之前默默写了很久,新人终于迈出了发文的第一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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